魏忠的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留片刻,忽然瞥见苏澜一腰间晃动的珊瑚禁步——正是他去年赐给义子的南海贡品。
\"儿媳见过义父。\"
苏澜一福身的瞬间,魏忠看清了她发间那支并蒂莲金簪——簪头东珠,比他库房里最大的那颗还要圆润三分。
“霄儿长大了,”魏忠嗓音沙哑,却透着掩不住的欣慰,“知道心疼人了。”
“义父,这坛美酒孝敬您。”楚明霄借着举坛的动作,袖口掩住了微微发烫的耳尖。午后的阳光漏过廊檐,在他侧脸投下细碎的光斑,衬得那抹赧色愈发鲜活。
“好孩子,知道义父就好这口。”魏忠闻言,眼中笑意更深了几分。他伸手接过酒坛,粗糙的指尖在坛身上摩挲两下,似是掂量又似抚慰。
酒坛泥封未启,却已有隐约醇香渗出。他深深嗅了一记,忽然笑出声来:\"可是十年前你小子——埋在西院枣树下的那坛女儿红?\"
\"义父的鼻子还是那么灵!\"楚明霄眉眼一弯,笑意里透出几分少年得意,\"这坛女儿红,是李记酒铺的最后一坛。去年他家关门歇业——\"他指尖轻轻敲了敲酒坛,发出沉闷的声响,\"义父想喝也喝不到了!\"
夏风掠过,吹动他鬓边散落的发丝。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当年埋在西院枣树下时,您还笑话我没有定力挺不住嘴馋,我说十年后定要当着您的面喝个干净……\"
魏忠摩挲着坛身上斑驳的泥痕,指腹蹭过那褪了色的红封纸,酒坛上的\"霄\"字依稀还能辨认。他忽地笑了:\"臭小子,倒学会翻旧账了。\"
他抬手作势要敲楚明霄的额头,却在半空顿了顿,转而抚了抚自己花白的胡须。如今他的霄儿已娶妻,再不是十几岁的孩童了,总要给他留着面子才是。
烈日灼人,檐下的琉璃瓦折射出刺目的光,在魏忠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霄儿......\"他嗓音突然一哑,急忙低头用袖口抹过酒坛,粗粝的手指在坛身上无意识地摩挲着,\"你有心了!\"
一片绯红的花瓣随风飘落,轻轻点在酒坛的泥封上。楚明霄目光一凝,这才注意到义父执坛的手——那曾经能开三石弓、执丈八矛的手,如今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青筋凸起的手指捧着酒坛时,竟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小心翼翼。
\"义父可喜欢金桂酒?\"苏澜一轻手轻脚地走近两人,裙裾扫过石阶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双手交叠在身前,声音柔得像初春的溪水,\"若是偏爱梅子酒,儿媳在闺中时也常跟着母亲酿一些。\"
她的身影恰好挡去了一角烈日,在桌上投下一片清凉的阴影,似乎正午得暑热也没那么难耐了。
“好,好,知道你们孝顺。”魏忠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儿,一抬头正看见这对璧人站在光影交界处——一个英挺如松,一个温婉似玉。他忽然觉得手中的酒坛变得滚烫,烫得他眼眶发热,若是淑贵妃也能看到……
\"这酒好不好,喝了才知道!\"楚明霄突然夺过酒坛,琥珀色的酒液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晶亮的弧线,稳稳注满三只青瓷杯。他执杯的手稳如磐石,\"义父,这第一杯......\"他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谢您当年从冷宫的雪堆里,刨出个快断气的小孽种。\"
\"王爷......\"苏澜一心头猛地一颤,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了帕子。她看见王爷执杯的指节泛着青白,仿佛要将瓷杯捏碎。
\"好!\"魏忠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漏出一滴酒液,顺着花白的胡须滚落,\"这杯义父喝了!\"
\"第二杯,\"楚明霄又斟满一杯,酒面映出他微微扭曲的倒影,\"谢您教我挽弓执剑,更谢您......\"他忽然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教会我什么叫忠奸善恶。\"
庭院里的蝉鸣突然停了,魏忠的手悬在半空,杯中的酒微微晃动着。良久,他重重放下杯子,再次一饮而尽。
\"第三杯......\"楚明霄眸中的阴翳越来越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第三杯,\"苏澜一突然上前,温软的指尖轻轻覆在王爷紧绷的手背上,\"儿媳斗胆,想和王爷一起敬您。\"她捧起酒杯时,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出一声清响,像是打破了一触即发的寂静,\"愿义父福寿绵长,岁岁安康。\"
阳光穿过她鬓边的步摇,在石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晃动的光影里,魏忠看见年轻人执杯的手——一只青筋暴起,一只柔若无骨,却同样坚定地举在他面前。
\"好!\"魏忠朗声大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在阳光下像展开的折扇,\"不愧是苏家嫡女,果真是将门虎女!\"他望向苏澜一的眼神里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霄儿日后有你陪在左右,老夫这颗悬着的心总算能放下了。\"
苏澜一郑重地点头,阳光在她发间的珠钗上跳跃。她望着眼前这对父子,忽然想起前世父亲临终时的话:仇恨就像淬了毒的匕首,伤人的同时也会反噬持刀之人。真相往往藏在最不愿直视的阴影里,需要勇气才能看清。
\"王妃且慢。\"楚明霄突然执壶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打着旋儿。他嘴角噙着一抹哀伤的苦笑,将酒杯递到苏澜一面前,\"这第四杯,你我同敬母妃。\"
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却又在下一秒扬起明朗的调子,\"愿母妃保佑我们大仇得报,再……\"指尖不着痕迹地划过她的掌心,\"再生下七个八个,好让义父含饴弄孙。\"
\"王爷!\"苏澜一脸颊腾地烧了起来,玉手\"啪\"地打在楚明霄手背上,却被他反手握住。她嗔怪地瞪他一眼,却在触及他眼底那抹隐忍的痛楚时,心尖蓦地一软。
\"哈哈哈!\"魏忠爽朗的笑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他举起酒杯,阳光穿透酒液,在他脸上投下琥珀色的光斑。
\"这杯酒,老夫定要同饮!\"他的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留片刻,忽然觉得这初夏的阳光,竟比二十年前霄儿出生时还要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