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威。
当朝太后李氏的亲侄子,当代承恩侯。
真正意义上的,国舅爷。
何岁缓缓将密报凑近烛火,静静看着那张薄薄的纸,在火焰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缕无声的飞灰。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造物主俯瞰棋局般的玩味与冷酷。
是时候,收网了。
……
三日后。
一则消息,如同一道旱天惊雷,毫无征兆地在京城上空轰然炸响!
巡查漕运特使方正,亲率兵马,以涉嫌贪墨、操纵漕运、谋害朝廷命官之弥天重罪,悍然包围了国舅爷李威在江南的别院!
消息传回,朝野失声!
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懵了。
疯了!
那个叫方正的翰林院书呆子,彻彻底底地疯了!
查案查到了国舅爷的头上?
这是办案吗?
这是在用自己的项上人头,去硬生生撞击太后娘娘的凤驾!
坤宁宫。
“哐当——!”
一只上好的粉彩茶盏,被宁白露“不慎”扫落在地,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
她的脸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化作一片死灰般的煞白。
“你说什么?方御史……他围了国舅爷的府邸?”
她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与不敢置信,仿佛听到了天塌下来的消息。
李威?
母后的亲侄子?
她的脑中一片轰鸣,但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来了。
那柄她亲手递上去的,无鞘之剑,终于刺向了它该刺向的地方。
那个她引以为傲的“国之栋梁”,那个她亲手举荐的“旷世孤臣”,此刻在所有外人眼中,陡然化作了一柄出鞘的、闪着寒光的、正向自己心脏狠狠刺来的利刃!
她举荐的人,把刀捅向了太后的心窝子!
本朝以孝治天下,如今这局面,在外人看来,岂非是她这个皇后,联合新君,在对母后进行一场蓄谋已久的清算?
这让她这个皇后,如何在宫中自处?
更让她心胆俱裂的是,这会将陛下,置于何等不忠不孝、刻薄寡恩的境地!
“备驾!”
“快!去养心殿!”
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
然而,有人比她更快。
当宁白露的凤驾还在宫道上疾驰时,慈宁宫的仪仗,已经裹挟着一股滔天的怒火与寒意,如同一支奔丧的队伍,直接冲到了养心殿外。
“陛下——!您要为李家做主啊——!”
太后李氏,甚至不等太监通传,便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踉跄着闯入了御书房。
她摘下了所有象征身份的凤钗珠饰,一头青丝略显散乱。
那张素来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挂满了纵横的泪痕,不见半分平日的威仪,只剩下一个家族蒙受奇耻大辱、长辈被欺凌到极致的悲痛与委屈。
“陛下!我李家,自先帝时便为国尽忠,满门忠烈,何曾有过半分不臣之心?”
“如今,一个区区七品编修出身的酷吏,竟敢无凭无据,仅凭江南那些乱党的几句攀诬,就敢带兵围了我亲侄儿的府邸!”
“这打的是李家的屁股吗?”
“不!”
“这打的是哀家这张老脸!是皇家这张脸啊!”
太后哭得声嘶力竭,身形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昏厥过去。
“陛下若是不管,若任由这等奸佞小人构陷忠良,那哀家……哀家今日,便一头撞死在这蟠龙金柱上,也好早日去向先帝请罪!”
【演,继续演。】
何岁表面上为难,实际上心里的吐槽多到刷屏。
【三天前李良被秦天和小安子逮了的时候您怎么不来呢?】
【刺杀皇帝那也是谋反大罪,您怎么没当回事呢?】
【李威被逮了你就来了,还不是心疼漕运的钱袋子呗!】
李太后这厢哭着,宁白露也匆匆赶到。
她看到眼前这一幕,心头狠狠一颤,双腿一软,立刻跪倒在地。
“母后息怒!陛下,此事定有天大的误会!”
她抬起头,美眸中满是焦急与恳求,望向高坐于御案之后的何岁。
“陛下,方御史行事向来刚正,过刚易折,恐是为奸人所蒙蔽,才会行此鲁莽之事!”
“臣妾恳请陛下,立刻下旨,命方御史暂缓行事,万万不可将事态扩大啊!”
“否则,坊间悠悠之口,会说您……说您纵容臣子,刻薄寡恩,不孝嫡母啊!”
她的话,说得情真意切,发自肺腑。
在她看来,这已是眼下唯一能够保全皇帝名声的办法。
一时间,整个御书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压力,如同两座大山,齐齐压向了龙椅上的何岁。
一边,是声泪俱下,以死相逼的母后。
另一边,是焦急万分,为他名声考量的皇后。
何岁终于长身而起。
他的脸上,完美地交织着身为君王的震怒,身为儿子的为难,以及一丝力不从心的疲惫。
他先是快步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太后。
“母后息怒,切莫为了此事伤了凤体!此事,朕绝不会坐视不理!”
他又转头看向宁白露,眼中带着深沉的安抚。
“梓潼之心,朕明白。”
他的演技是如此逼真,以至于太后和宁白露,都真切地感受到,这位年轻的帝王正在承受着何等巨大的压力,陷入了忠孝不能两全的绝境。
然而,在她们看不到的,何岁的内心深处,却是一片冰冷而清晰的笑意。
【来了。】
【好戏开场了!】
【母后这演技,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不去唱戏可惜了。】
【朕的皇后也不遑多让啊,这小脸煞白,这眼神里的焦急,啧啧,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要的,就是方正这把刀,砍出这石破天惊、捅破天的一击。
他要的,就是太后这般歇斯底里、赌上一切的表演。
他要的,更是宁白露此刻的惊慌失措,让她明白,她所以为的“贤臣”,不过是一把她根本无法掌控的凶器。
只有将所有人都逼到悬崖边上,他这个“救世主”的登场,才能名正言顺,才能收拾残局,才能收割一切!
何岁深吸一口气,仿佛终于下定了某种痛苦的决心,脸上浮现出属于帝王的,不容置喙的决断。
“小安子!”
“奴才在!”
“传朕旨意!”
何岁的声音,一瞬间变得无比威严,如洪钟大吕,响彻整座殿宇。
“宣,巡查漕运特使方正,即刻押解所有人证、物证,火速返京!”
此旨一出,太后的哭声戛然而止。
宁白露也瞬间愣住了。
不是让他暂缓吗?
怎么……是让他把人证物证全都押回来?
只听何岁继续说道,声音中充满了沉痛,却又无比的坚定:
“母后,梓潼,你们放心。”
“此事牵连国舅,事关皇家颜面,更关乎我大玥国法之尊严!朕,绝不偏袒任何一方!”
“朕要亲自升坐金銮殿,当着我大玥满朝文武的面,三司会审,公开审理此案!”
“朕要让天下人都清清楚楚地看看,朕的朝堂之上,到底是忠良蒙冤,还是硕鼠当道!”
“若方正是构陷忠良……”何岁的声音陡然转冷,“朕,必斩其头,以正视听,还李家一个天大的清白!”
“可若李威,他真的有罪……”
何岁顿了顿,目光如利剑般,扫过太后瞬间僵硬惨白的脸。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朕,也绝不姑息!”
圣旨传下,满朝震动。
而此刻,在返回京城的泥泞官道上,方正正坐在一辆简陋的马车里,闭目养神。
囚车就在他的身后,里面关着他此行所有的“战果”,也关着他匡扶社稷的希望。
他神情孤傲,目光坚定,心中激荡着即将涤荡乾坤、澄清玉宇的浩然正气。
他坚信,自己手中如山的铁证,足以撬动任何权贵。
他更坚信,那位高居庙堂之上,对他委以重任的年轻天子,会是他最坚不可摧的后盾。
他不知道。
他这柄自以为是的正义之刃,从被选中的那一刻起,握着剑柄的,就从来不是他自己。
一场由皇帝亲手导演,以“国法”为名,以“孤臣”为刀,即将血洗朝堂的政治大戏,已然,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