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日,在驱散了那场足以颠覆王朝的血腥与阴谋之后终于显露出其明净高远的本色。天高云淡,惠风和畅,仿佛连空气中都涤荡着一股新生的气息。
然而,金銮殿内的气氛却远不如殿外的秋光来得爽朗。
贤王谋逆一案以雷霆之势被平定,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席卷了整个朝堂的自开国以来彻底的大清洗。那张由苏知意用性命换来的黑曼陀罗名单,用刀将盘踞在帝国肌体之上那些早已腐烂生蛆的毒瘤一一剜去。
短短半月之内,京中人头滚滚,菜市口的血腥气几乎要将护城河的水都染红。超过百名从一品大员到七品县令的官员被抄家下狱。整个朝堂十室九空,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萧条与死寂。
龙椅之上,墨渊一身玄色常服代替了那繁复的十二章纹龙袍。他那张俊朗的脸上不见半分大权在握的意气风发,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这便是他亲手打下的江山吗?一个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的烂摊子。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福安那略显嘶哑的声音在大殿之内有气无力地回荡着。
殿下一片死寂。
那些侥幸存留下来或是刚刚才从那翰林院国子监中被火线提拔上来的年轻官员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们看着那空出来的大半朝堂,仿佛还能看到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身影,感受到那尚未散去的血腥。
“既然无事……”墨渊缓缓地站起身,正欲宣布退朝。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坚定却又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为之一振的声音从殿下缓缓地响了起来。
“臣,苏知意有本启奏。”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向着那个声音的来源投了过去。
只见苏知意一身并非命妇朝服,而是一件由她亲手改制的既保留了女子柔美,又带着一丝官服干练的青色长衫,手持一卷厚厚的奏折静静地立于那文臣队列之首。她没有佩戴任何象征着她一品护光环的配饰,却自有一股让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气场。
这是她自江南归来之后,第一次正式地踏上这座象征着帝国权力之巅的金銮殿。
墨渊那双疲惫的眸子里瞬间便闪过了一丝谁也看不懂的复杂的既有欣慰又有无奈的笑意。
他就知道这个女人是绝不可能真的闲下来的。
“准奏。”
“谢陛下。”
苏知意缓缓地走上前,将手中的奏折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臣,苏知意斗胆请奏陛下,于我大乾全境推行皇家钱庄,发行宝钞,统一度量,以固国本,以安民心!”
“轰——!!!”
此言一出不啻于平地惊雷!
那刚刚才因大清洗而陷入了一片死寂的朝堂,瞬间便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油锅彻底地炸开了!
“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
第一个站出来的竟是那刚刚才被墨渊亲手提拔起来的,以刚正不阿着称的御史台左都御史,张承!
他那张如同磐石般坚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不敢置信的愤怒!
“女侯大人!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我大乾立国三百载,以农为本,重农抑商!朝廷何曾有过亲自下场,与民争利之先例?此举,乃是动摇国本之策啊!”
“张大人此言差矣。”苏知意没有半分退让,她那双清澈的眸子,平静地迎上了那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胆寒的御史锋芒,“钱庄之设,非为与民争利,而是为国理财。如今国库空虚,北境军饷告急,南方水患连年。若无一个统一、高效的金融体系,来疏通这天下的财富脉络,单靠那点田亩之税,我大乾又能撑得了几年?”
“妖言惑众!”另一位同样是新晋的户部老臣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以纸代银,乃是前朝覆灭之根源!一旦民间不认,或是奸商滥发,则宝钞立时便会沦为废纸!届时物价飞涨,民不聊生!此等祸国殃民之策,老臣便是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也绝不答应!”
“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收回成命!”
一时间,整个金銮殿都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激烈的争吵之中!
这一次,反对她的不再是那些包藏祸心的叛党。而是这些同样是忠心耿耿,一心为国却又被那千年的传统思想给深深禁锢了的真正的忠臣!
这才是改革最艰难的地方。
墨渊静静地坐在那龙椅之上,他看着那个孤零零地立于风暴中心独自一人面对着整个朝堂的质疑与反对的纤弱身影,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不忍。
但他没有开口。
他知道这是她必须自己去面对的战场。
他要让所有的人都看一看,他所选择的这把刀究竟有多锋利!
“诸位大人,”苏知意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说完了吗?”
她缓缓地转过身,对着身后那同样是神情凝重,眼神之中却充满了绝对的信任的苏明理轻轻地点了点头。
苏明理会意。
他与那十二名同样是穿着一身崭新的学子服的少年一同走上了那空旷的丹陛。
他们没有带什么惊世骇俗的证物。
他们只是将十二面备好的,由苏知意亲手打造的巨大而又光滑的黑漆板,与那十二只同样是充满了智慧与算计的算盘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那金銮殿的中央。
这一幕让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陛下,”苏知意缓缓地开了口,她的声音充满了自信,“臣不善言辞,亦不懂引经据典。今日,臣只想请诸位大人,与臣一同算三笔账。”
她缓缓地走到了那第一面黑漆板之前。
“第一笔账,淮城之账。”
她没有半分停顿。
她将那早已是烂熟于心的,关于淮城皇家钱庄在那短短一月之内,是如何通过发行粮引回笼资金,平抑物价,甚至是反向收割了那些江南士族囤积的巨额财富的整个过程,用那最清晰也最直观的数字在那面巨大的黑板之上一步一步地推演了出来!
“以三万石官粮为引,发行皇家粮引三百万两,收储民间白银三百二十万两。再以其中一百万两,购入粮食,充实粮仓,稳定粮价。另以五十万两,低息贷予城中中小商户、农户,使其恢复生产。不出三月,整个淮城的商业,便可恢复至战前水平。而皇家钱庄,不仅不曾亏损分毫,更是净赚白银七十万两,粮食十万石!”
她每说一个字,那十二名少年手中的算盘便如同那最是精准的乐器般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噼啪”声响!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与那清晰得让任何一个账房先生都为之汗颜的收支平衡表,就在那上百道充满了震惊与不敢置信的目光注视下被清清楚楚地写在了那面黑板之上!
整个金銮殿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前一秒还对她充满了敌意与鄙夷的老臣们,此刻早已是目瞪口呆,一个个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那里!
他们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他们管了一辈子的户部钱粮。可他们从未想过这世间的财富,竟还能以如此空手套白狼的方式凭空地创造出来!
“第二笔账,”苏知意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她走到了那第二面黑板之前,“江南之账。”
她将那从柳承风等江南士族手中查抄出来的,那足以将整个江南都彻底掏空了的近千万两白银的偷漏税款,与那盘根错节的早已烂到了根子里的官商勾结的利益网络,用那同样是冰冷残酷的数字赤裸裸地剖析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仅锦绣坊一家,一年偷逃税款便达二十万两。而整个江南类似的商号不下百家!诸位大人可以算一算,这十五年来我大乾究竟有多少本该是属于国库的钱流入了那些国之巨蠹的私囊?!”
“而这些钱若是能通过皇家钱庄重新回流到市场,又能为我大乾创造出多少个锦绣坊?又能养活多少万嗷嗷待哺的百姓?!”
字字诛心!
那刚刚才被提拔起来的同样是出身于江南的户部尚书,看着那面黑板之上那清晰得让他无所遁形的数字,那张本还算镇定的脸上早已是冷汗淋漓!
而当苏知意缓缓地走到了那最后一面也是最大的一面黑板之前时。
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第三笔账,”她的声音变得无比的凝重也无比的悲怆,“国之账。”
她将那从贤王府内抄出的那份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灵魂战栗的,关于那前朝复辟大业的庞大的军费开支与那出卖了的足以让整个大乾都万劫不覆的国家利益用那最血淋淋的方式展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为换取瀛洲鬼船舰队的支持,贤王许诺割让江南盐税十年!开放通商口岸三处!甚至,允许其在我国土之上驻军!”
“诸位大人,”她缓缓地转过了身,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燃起了滔天的火焰,“这便是我大乾积弱的根源!”
“这便是诸位口中那所谓的……”
她顿了顿,那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一个早已是被这巨大的恐惧与羞愧给彻底压垮了的灵魂的耳边!
“祖宗之法!”
“扑通!”
御史台左都御史张承第一个便从那队列之中走了出来。
他没有再半分争辩。
他只是缓缓地在那面写满了血与泪的国之账本之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对着那个同样是神情肃穆的年轻帝王,也对着那个用一己之力为他们所有人都上了一堂残酷深刻的国之大课的少女重重地磕了下去!
“臣……有罪!”
“扑通!扑通!”
一个,两个,十个,上百个……
那满朝的文武竟是齐刷刷地在那片充满了希望与新生的曙光之中跪倒了一片!
墨渊缓缓地从那龙椅之上站了起来。
他看着那个依旧是静静地立于那三面巨大的黑板之前的纤弱身影。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所有的帝王威严都化作了一种纯粹的发自肺腑的骄傲!
他知道从今日起,一个属于他们的崭新的时代真正地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