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如乱麻里合上桌案书本,起身整理衣衫要走,目光又落到案头那俩装吃食的小罐上。
是宅中随处可见的用器,只谢府园子里捡块石头也有说道,何况是个物件,拳头大小的东西质如翡玉,形如圆桃,洁如流光,该是钧窑里出的。
两个罐子上各贴有双指宽的花笺,一个写着“忍冬”,一个写着“清柑”,用墨却是非篆非隶,横撇全无提按顿挫。
更像是,走的丹青技法,游丝斜描工笔渲染,落成那字骨丰韵满,自成一派。
“咱们快着些吧,晚了落得个不孝敬。”门口小厮自幼跟随谢承,仗着亲近连着声儿的催。
谢承把目光挪开,若有所思走出几步,轻“啧”过一声,回头将罐子往书案里面挪了些。
渟云仓促间搁在边缘,稍有不慎碰着,容易掉地上。
他走出房门,看天边霞色烧透,起伏如浪,烈烈如火,绚烂如....如她衣裳,如....谢承抬手往脸上,并没摸到如何滚烫。
他心虚撤下袖沿,行走略侧颈问小厮,“急什么,这不是还早么”,说完又在脑中默念得数回,“急什么,急什么?”
急什么?他翻来覆去如戏台上独角颠倒重复欲罢不能,唯恐是方才话里有哪语气也不对,叫底下人听出了端倪。
不对,没什么不对,那些下午还记不起的过往点滴纷至沓来,不是“白狗黄狗”,是“吉人躁人”,是“灵台长短”。
是谢家私塾里,叫中书舍人周肇无地汗颜的“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她是,她突而就成了个,经史子集皆有涉猎,神佛僧道无一不通,笔走龙蛇描蟾桂,口若悬河论古今的钟灵毓秀。
对了对了,周肇学富五车能为天子秉笔,尚且落个啼笑皆非,自个儿被问的胸中狼狈又有何不对?
他再作手指抵额揉了揉,佯装是读书伏案劳累,实则是确认晚霞还好端端的挂在天上,未侵到自个儿眉间。
眉间是,她为炎炎,他作詹詹,搜细枝,求末节,上下不得其索。
还是不对的,她今日太艳了。
“祖宗跟前的事,哪能以早晚论,”小厮神神秘秘,“今儿咱们过去有别桩呢。”
人跟着一边走,一边絮叨:“申时点儿当口,我回院里拿东西,遇着大娘子院里时莺姑娘往管事处说是给五姑娘取染扇用的螺漆。
我与她爹熟识,她特与我先说了个好事。
说郎君加冠许久,早该议亲了,运道不济,这几年功名耽误,没配良人。
现在春闱过了,祖宗们走动,交庚换帖看相的,今儿大娘子见着一个,家世门第八字生辰格外的合。
咱们去早些,与祖宗问安后还能听个闲话,看看是哪家姐儿,也好私底下打听打听。”
他特意停下些间隙,却没等到谢承只言片语回应,偏头看,见谢承眉头紧锁,不像是听着了“议亲”,更像是听着了“丧亲”一般。
小厮疑惑道:“郎君今天怎么了。”
“啊?”谢承回神,再看脚下,确是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他问“你方才说的何事?”
“诶。”小厮不疑有它,“我说大娘子今儿得了个好信,咱们早点过去,问个根底门楣,岂不美哉。
等正经放了榜,入了朝,就轮着采吉定亲赶日子的办喜事了。”
“休要胡言。”谢承稍有愠色,“前程未卜,你我岂能论榜议朝,私底下说说算了,口无遮拦给人听去如何是好。”
“哎哟。”小厮叫苦一声住了口,亲近点的谁不知道,科举散场后,官宦之家的公子哥儿各有神通,考题答卷谁还没议论两声,郎君八九不离十是榜上有名的。
再往殿试,圣人能认不得近臣儿郎?再着朝堂上官职空缺坑儿,大人们都是早早有了名目,各捧各的萝卜要往里填呢。
所以郎君才依旧早连晚的耗在书院么,不就是等着一举偿愿,谢府宅子里,能给谁听去,往常私底下声容沸沸比这更出格的又不是没有过。
小厮讨得没趣,闷口行走再不言语,过好几转,仍没听着谢承吭声,到底做下人的,害怕谢承是藏怒未发,小厮又道:
“是我替大郎得意,漏了嘴巴子,那时莺姑娘说的还细呢,咱们府上三四个论婚论嫁的,京中有名有姓的媒婆都快踩破门槛了,谁不想替谢府合配鸳鸯?”
由来是前几年敦肃太后丧期未满,文武大臣人人守中,且不敢大张旗鼓娶妇嫁女,上月天家禫祭一过,京中花红喜事天连天的没停过。
“哪来的三四个?”谢承住脚,他与谢尹是到了成家立户的年龄,再往下,三弟谢予,勉强也能挑个眉目问问,怎么凑的四个?
“诶,怎么还数不过来了。”小厮奇道,又突而反应过来,“哦...郎君是没数上老祖宗院里云娘子,下午还来与咱们送东西的。
她是近月生辰,这我倒没听仔细,反正就在近处,四月五月的,说是满着十五及笄,大娘子一并给她挑着郎君的。”
“哦。”谢承点头,续往前走,脚步踩碎天边流霞一瞬褪的干净。
那就不怪了,他进了谢老夫人院里,隔着前庭看厅中渟云恭敬立在祖宗面前,连连点头似在应和什么。
裙钗还是下午灼灼,身容又成昔日滟滟。
谢承莫名心急,脚下稍快进了门,躬身与谢老夫人告了安,站立到旁,与渟云颔首寻常声道:“四妹妹。”
“你今儿过来的早,”谢老夫人探身往门口瞅了一眼,“怎没等一等你两个弟弟,自捡个椅子先坐着吧。”
“非弟弟们怠惰,孙儿是从藏书处过来,因此先他们一程。”谢承依言往椅子处坐下,又听谢老夫人甚是郑重样,殷殷交代渟云:
“那明儿你就去瞧瞧,依着咱们说的,这不单是祖母的事儿,也是你自个儿的大事,明也由你,昏也由你,明明昏昏,来日可怨不得谁。”
谢承屏息接过丫鬟呈上的茶碗,推盖凑到嘴边掩住半张脸迫切要问,顾忌此举无状太过失礼,饮过一口轻放下,方闲话般笑道:“祖母与四妹妹说的什么事儿?”
渟云微微挑眉,并不看他,傍晚为着“陶姝道函”的事,冷胭在房里坐立不安,索性早点过来与谢祖母回话。
她本不愿与谢承搭腔,那事关陶姝,谢老夫人在前,也由不得自个儿自作主张搭腔与否。
谢老夫人未察觉异样,与谢承笑道:“姑娘家事,你问个什么,书院是好的,学问要紧,该叫你二郎与你一处,春闱是考了,圣人面还没见着呢。
别到时候出了丑,污了自个儿名声不算,连你老子颜面也丢干净,叫他没法在朝堂做人了。”
谢承板正了身姿答是,还想卖个乖追问,门前绿萱领着幺儿脆声喊“老祖母”,稚子虎头虎脑讨喜年岁,是真乖的那个。
“哎”谢老夫人慈笑应了声,揽开衣袖道:“快来,祖母抱抱。”
谢承敛口,手再触到了茶碗。
他认知里的谢府老祖宗,是极厉害的一个,相夫教子育儿孙,把宅中人命安排的明明白白。
即便是亲情血脉上,她也从不做亏本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