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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骊山大营的气氛骤然紧绷,甚至连林间的禽鸟都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更别提这里的将士以及那些苦力刑徒,一个个全都留在原地不能动。

始皇严令之下,所有将士——无论职级高低、所属何部——皆被勒令列队于各自营帐之外,接受彻底搜身检查。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肃杀,只有皮革摩擦与金属轻磕的细响,混杂着军官短促的命令声。

阿绾所在的西侧营帐前也不例外。

方才一同编发的甲士们此刻面色肃然,按队列站好。

他们虽认得阿绾,但见她只是个衣衫单薄的小女子,更何况是始皇身边的人,什长来财也有些犹豫,目光投向白辰。

白辰倒是十分严肃,沉声道:“依令行事即可。”话虽如此,什长来财怎么敢真的动手脱衣服呢?

他只是规规矩矩地对甲士们进行了例行而仔细的脱衣查验,对阿绾、樊云、辛衡几人则只是目光扫过,并未近身。

至于仍躺在简易担架上的老余,更是无人去碰——他早已被换上干净的粗布衣衫,浑身空空,连半两钱都寻不出一枚。

就在这片压抑而略显混乱的肃静之中,一直僵卧的老余忽然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抽气声,搁在身侧的手指竟然蜷动了一下。

一直留意着他的辛衡立刻俯身过去,轻唤:“老余?”

只见老余的眼皮颤动着,竟缓缓睁开了一条缝,混浊的眼珠呆滞地转动了一下,看到了辛衡,浑身忽然打了个颤,发出“嗬……嗬……”的哑响,似乎有些激动。

“醒了就好。”辛衡松了口气,转身从药箱中取出一粒安神的褐色药丸,又拿起一旁盛着清水的陶碗,“先把这药服下,稳一稳心神。”

他小心地扶起老余的头,将药丸递到其唇边,另一手端着水碗欲喂。

谁知老余一瞥见那晃动的清水,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他猛地摇头,用尽全身力气挥动手臂,“啪”地一声脆响,竟将辛衡手中的陶碗狠狠打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清水溅了一地。

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让众人都是一愣。

樊云原本正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后脑的肿包,见状不由失笑,调侃道:“好你个老余头,莫非是在那井底喝饱了阴河水,如今见了阳世的水便怕了?一口都不敢沾啦?”

老余却对樊云的调侃毫无反应。

他依旧半睁着眼,目光却已经直勾勾地投向营帐外那影影绰绰、被火把照得晃动的人影,仿佛魂魄仍未归窍,又像是陷入了某种极深的、无法言说的恐惧或茫然之中,整个人像一尊瞬间被抽干了生气的泥塑。

辛衡蹙眉查看了片刻,摇摇头,低声对阿绾等人道:“怕是颅内有淤,兼受惊过度,神智一时昏聩,言语不得。且让他静静缓一缓吧。”

几人闻言,便暂且将老余这副痴愣模样搁下,围拢到一旁,压低声音继续之前被打断的交谈。

这时,阿绾才猛地想起一桩要紧事,转向樊云,悄声问道:“樊云大哥,你昏倒之前,为何……死死抱着田溪校尉的头颅不放?”

“什么?我抱着田溪的头?!”樊云闻言,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一脸见了鬼似的惊骇,下意识抬手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我不知道啊!我当时正俯身查验一具尸身颈后的痕迹,然后就觉得脑后生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抱那玩意儿作甚?!”

阿绾想起当时场景,既觉后怕又有些荒诞,便抿着嘴唇,连比划带动作地将甲士们如何将他从火场拖出,如何发现他昏迷中仍紧攥焦黑头颅不放,以及众人惊愕掰手的诡异情状,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遍。

樊云听着,脸色青白交错,仿佛自己亲手摸到了什么不洁之物,又是恶心又是骇然,连连搓着自己的手,低呼道:“我的老天爷!这可真是……我今夜怕是要做噩梦了!”

那幅后知后觉、心有余悸的模样,倒冲淡了几分方才帐内凝滞的紧张。

深夜里,骊山大营依旧笼罩在森严的搜查氛围中。

火把的光芒在营房间游移晃动,将甲士们静立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投在冰冷的泥地上。

晚膳早已误了时辰,众人腹中空空,只能以凉水暂缓饥渴。

可水喝多了,难免要频频跑动,阿绾索性抿紧嘴唇,半滴水也不肯沾,只将自己蜷在营帐角落的阴影里,闭目假寐。

蜷着睡,总好过在寒夜里一次次起身。更何况她是女子,每次如厕的话都极为不便,又不能总是麻烦白辰跟着她。

樊云和辛衡也并排躺下了。

两人后脑的肿痛未消,又吸入了不少烟尘,此刻依然觉得头晕目眩,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酸软不适,不多时便沉入了不安的浅眠中。

白辰低声嘱咐阿绾:“你且歇着,有事我自会喊你。”随即带着两名亲卫掀帘出去,也站在帐外那片玄甲行列之中。

偌大的营帐顿时显得空寂起来。

只有角落里的阿绾,以及似乎痴傻僵卧的老余还醒着——至少,阿绾是这样以为的。

她闭着眼,却毫无睡意。

白日里的烟与火、焦尸与惊雷、冰冷的铁片与滚烫的怀抱……无数画面碎片在脑海中翻搅。

帐外不间断的有甲士们铿锵行进的脚步声,更衬得帐内一片寂静。

就在这半昏半醒的恍惚间,一阵极其轻微、断断续续的絮语,丝丝缕缕钻进了阿绾的耳中。

是……老余?

那声音含混不清,夹杂着气音和痰响,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并非朝向任何人,只是无意识的、梦呓般的重复:

“为……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语调起初是麻木的平直,但渐渐地,那重复的呢喃里渗入了一丝颤抖,一种近乎呜咽的、被极力压抑的悲怆与困惑。

阿绾没有立刻睁眼,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更加轻缓绵长,维持着沉睡的模样,全身的感知却集中到了耳朵上。

“为什么……要这样……”

声音更低了些,却更清晰了。

那不是询问,更像是一个被逼到绝境之人,对着虚无发问。

帐外,火把的光晕偶尔透过帐布的缝隙,在老余那张僵木的脸上一扫而过。

阿绾悄悄睁开一丝眼缝,投向老余的方向——

借着帐布缝隙间漏进的、游移不定的火把微光,她看见老余那张枯槁的脸。

那双浑浊呆滞的眼睛,此刻竟睁得极大,死死地瞪着上方漆黑的帐顶,嘴唇在极轻微地哆嗦……

就在阿绾屏息凝视的刹那——

“轰隆——!!!”

一声仿佛贴着地皮滚来的闷雷,毫无征兆地猛然炸响!

紧接着,帐外火把的光影疯狂乱舞,狂风“呼”地一声掀动帐帘,裹挟着泥土的腥气和雨前特有的凛冽寒意,猛地灌了进来!

阿绾浑身一颤,下意识地蜷缩更紧。

而榻上的老余,在那雷声炸响的瞬间,竟然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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