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余头听到余庆那一声喊,整个人猛地一颤,眼睛瞪得极大,不可置信地看了过去。
其实经过这两日的休养,他虽然依旧不言不语,但行动已无大碍,也能勉强进食了。他还跟来财什长表示,能不能让他回义庄那间破屋里,拾掇些换洗衣服?
可始皇严令——义庄范围,严禁任何人靠近。
直到昨日,一名校尉匆匆寻到他,开口便要那间瓦房的钥匙——
“义庄停尸房都烧了,现在那些尸体还在外面放着呢。这余方士说还有可能下雨,总不能让田溪校尉他们一直泡在水里吧?再说了,这又送来六个,不能放在外面。反正,现在只有你那间屋还没烧坏,暂时放进去呗。等过几日无事了,肯定会重新修义庄的,到时候央求管事给你重新盖一间大一些的,多好啊!”
老余头瞪着来人,一脸的惊愕。
营帐外,隐约可见停着几辆板车,黑黢黢的影子轮廓在昏光里沉默地横着,几名甲士守在一旁,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与晦气,正不耐地朝这边张望。
空气凝滞了片刻。
校尉等着,甲士们等着,板车上的阴影也等着。
终于,老余头枯瘦的手伸进怀里,摸索了好一阵,才颤巍巍地掏出那把已经摸得发亮的铜钥匙。
手指蜷了蜷,最终还是将它递了出去。
之后,他便只能继续在西侧军营的角落躺着。
辛衡和樊云试图跟他说话,想探问义庄大火和那些焦尸的蛛丝马迹。
樊云是仵作,提起这些毫无忌讳,可老余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目光躲闪游移。
此刻,他被来财什长等人半推半架,带到了这义庄外的混乱中心。
第四声闷雷炸响时,人群惊恐推挤,他竟身不由己地被卷到了最前面,几乎蹭到了始皇身侧的袍角!
那诡异的蓝色火焰猛然爆燃,热浪扑来,人群炸开般向后溃退,混乱中,他竟被挤得一个趔趄,离那冲天的火光和中央那抹妖红更近了几步!
就在这时,余庆攥着那根手掌长的铁钉,几步就冲到了他面前,声音尖利:“阿爷!那是你住的地方!你熟!只有你能近前!你去——!”
老余头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接过了那根铁钉。
指尖触铁钉锋利的尖部,让他激灵了一下。
抬起头,望向孙子余庆那张因恐惧和急切且扭曲的脸,眼中的震惊渐渐化为……绝望。
“快去啊!”余庆的催促变成了嘶吼,他急不可耐地推搡着老余头的后背,要将他推向那片妖异的火海。
红衣女鬼还在舒展着长袖,她指挥着那些黑黢黢的焦尸又往大火最旺盛的地方聚集——
也就在那一刻,老余头握住铁钉的手,毫无征兆地快速伸了出去,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根铁钉,狠狠地、笔直地捅进了余庆的心口!
“呃……”
余庆甚至都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胸口被重重一击,推搡的动作僵在半空。
他低下头,看见阿爷老余头那只枯瘦如柴、青筋毕露的手,正死死抵在自己的胸膛上,指缝间,有血流了出来。
他想后退,想挣脱,可身后是辛衡和严闾,堵住了去路。
更可怕的是,他觉得自己正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瞳孔里的光芒急速涣散,整个人像木桩一般,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溅起几点泥浆,再无声息。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兀。
前一刻还在厉声催促的人,下一刻已成地上一具尸首。
唯有那根铁钉,沉默地竖在他的心口,钉尾在摇曳的火光下,反射着一点诡异的微光。
“老余头——!”辛衡最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上前,声音都吓得变了腔调,“你疯了?!这是做什么?!”
“我做什么?”老余头咧开嘴,竟然笑了出来,“我还能做什么?我做得……已经太多、太多了!”
严闾疾退半步,已经抽出了长剑,同时厉声吼道,“来人!护驾!”
始皇却已将这血腥的一幕尽收眼底。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了两步,来到余庆的尸身旁,喝道:“混账!此刻是纠缠私怨之时吗?那火中妖物未除,还不速去钉死!”
“呵呵……呵呵呵,不过是个女鬼罢了。我去,我这就去……”老余头整个人已陷入一种诡异的亢奋之中。
他俯身,攥住那枚钉在孙子余庆心口的铁钉,猛一发力,“噗嗤”一声将其拔出,带出一溜暗红。
可他看也不看地上余庆的尸体,握着那枚滴血的钉子,踉踉跄跄,朝着义庄废墟与火中红影走去。
严闾眼神一变,迅速打了个手势。
围拢的甲士与校尉们沉默地向两侧分开,让出通道。
就连火中那长袖挥舞的红衣女鬼,动作似乎也随着老余头的靠近,而变得缓慢、凝滞起来。
可就在老余头即将踏入火焰边缘的刹那——
他猛地又转回了身!
那布满血丝、燃烧着癫狂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着,最终落到了脸色煞白、正悄悄往人后缩的余方士身上。
方才惊变发生时,余方士早已面无人色,冷汗涔涔,他试图趁乱随着后退的人潮悄无声息地溜走。
可四周尽是密实的甲胄与警觉的校尉,他被众人拥挤着,动弹不得。
被老余头那猩红的目光钉住,余方士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竟下意识抱住脑袋,想要在人群中挤出一道缝隙逃走。
谁料——
老余头踉跄着冲了回来!
他挥舞着那枚血淋淋的铁钉,嘶声吼叫,声音裂帛般刺耳:“余方士——!这事儿你得跟我一块儿!我啥也不会,你得帮我!你得帮我啊!!”
不知被谁从背后狠狠推了余方士一把,他脚下不稳,向前踉跄扑出两步——看起来,竟像是自己主动迎向了状若疯魔的老余头!
阿绾紧紧贴在始皇身侧,手指把他的衣袖攥得死紧。
始皇也任由她这样抓着,甚至在老余头折返冲来的瞬间,不动声色地还将半个身子侧转,稳稳挡在了她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