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漪在岸上留了一夜,就睡在谢春深隔壁。
人昏昏醒醒,梦境也时断时续,那抹晨光被帐帘掀进来时,她还在梦里被狰狞生长的水荇缠身。
“女郎?该醒了......”
守在门外的武婢仓促唤她。
木漪猛然睁眼。
身上被水草束缚桎梏的感觉,仍有余韵。
她捉住胸口前的薄褥掩藏起那股心慌,又稳住声线:“什么时辰了?”
“已过巳时。”
武婢指了指帐外,“是两位陈姓将军一早问您在哪里。
我起先说您还未起,他们便与荆州军都督出去转了一圈,现在又回来了,还是点名要找您。”
找她?
木漪来不及思索,掀被起身。半盏茶功夫不到,已梳洗过掀了帐。
一看见帐外岸边穿戴甲胄,喋喋交谈的三人,径直走向他们,先行了一礼:“前夜有些劳累,遂失礼了......三位将军找我何事?”
董亮见其又换了一身宝蓝色长衫,来不及施加粉黛的一张脸,眉若烟、唇若蕊,在偏暖的天光下被照得一清二楚,比昨夜更摄人心魄。
他再不敢多看地转过了身,面向河岸。
陈麓与陈萍笑:“都督这是害臊了。”
木漪只装没听见,又问了一遍,兄弟二人这便道:
“听医正说你对每种药材的成效也都了如指掌。都督昨夜接留我等上岸安置,今日一聊,才知陈军因秋洪时接救当地百姓,过冬防疫的药都缺了。
遂想请女郎帮我的下属们一同捡奁一批能防疫的药材,算是我陈军赠给荆州的军援。”
木漪直接说了一个“好”,又直接问了一句,“要捡出多少人的用药?”
其余话便没有了。
得到回复之后,她一刻也未多停留,描述完药舱的位置转身便走,脚步生风。
董亮也跟着她背影而去,后知后觉地收回了目光。
两兄弟一哂。其中陈萍重重拍了下他的肩。
“你看上人家姑娘了?说起来,她身世也有些曲折,现在是洛阳的名商,这几年忙于操盘她自己的商事,好像一直都没谈婚论嫁,不如我们帮你——”
董亮粗着脖子豁开肩上的手,“莫要胡说!”有些丧气道:“她对我无意。”
“你是说她方才那般?”
陈萍笑道,“她为人高冷,一路上对谁都从不搭腔,并非针对你。
再者,谈婚论嫁除了感情还牵扯众多。你现在是一州都督,又是荆州郡的大户子弟,我看,你们挺配。”
陈麓也想了想,点点头:
“领军在外,每逢短时,少不得家中贴补。你若是娶个商女,军需上有夫人的商财援助,对你也有助益。”
三人聊过,沿着河岸转头,要回主营。
却见谢春深不知何时已站在岸边。
他敛手在腹前,临风拂发,身形修长而飘摇。
陈麓一愣,拦住身边二人:“刑监的病,这是好了?”
原来是怕他突然发疯起来,会伤了人。
谢春深苍白的脸颊还泛着异常的红,唇色却又偏淡,类比人,更像是怪力乱神里出没的鬼一般。
他顺着话头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若是如此容易,又怎会让医正和军医都束手无策?”
那就是没有好了。
陈麓眼神示意他们,尽量绕着谢春深走。
不料经过谢春深身边时,这人竟主动凑过来,目光先扫视董亮一番,又从另外两人身上经过。
“那你们的病,好了么?”
三人莫名:
“我们哪里有病?”
“州都督面含桃花,是相思病。”语气挂上些凉薄的嘲讽,脸色更黯几分,眸中却还是有种虚伪的笑意,“左镖骑与车骑,是妄癔之症。”
三人像樵夫砍柴碰见个山狐狸,平白惹了一身骚。
可医正说他邪祟入体已近疯癫,陈萍也不太清楚,他此举究竟是真疯,还是在装疯。
既然如此,那就当他病情加重,神志不清,在这里胡言乱语罢了!
三人一同皱眉绕开了他:
“我看刑监还是回去按时服药,不要再出来走动了!”
*
木漪埋入药舱带人理药,忙过了正午,堪堪忙完。
她早食和午食都没有碰,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一起身便头晕脑胀。
走至舱门前,眼前冒着阵阵黑星,下意识扶了一下舱板。
再睁眼,眼前赫然放大着一个人影,待视线从模糊转为清晰,那人影也从光晕变为了实体。
她看清是他之后,第一反应便是以余光观察四周,压低了声音:“这里人多,你不该来找我。”
谢春深微微一笑,可这笑再温和,也还是挂着三分凉薄:
“本官服下女郎煎服的汤药,身上轻便许多,特来道谢。有什么本官能帮上忙的——”
“您帮不上。”她皮笑肉不笑,擦过他的肩,大步走出去。
谢春深想了想。
跟在了她身后。
她同陈簏三人一样也感到莫名,趁着那些兵士扛着药走远,转身,截住他问:
“刑监跟着我干什么?”
“女郎要回军营用饭?”
“正是。”
“本官亦未进食,一道同行。”
木漪不懂他突然如此殷勤是为何,向前自顾自下了船,上岸。
昨夜还不显,现下白日才知他们在凿修河道。
一别经年,这里的景观与过去已有所不同。
战船要出没,河道又偏窄,陈军年复一年让人下水一点点凿宽,曾经凿崖的苦役因崖路已通,又转而治河。
他们半身泡在水里,脸色黝黑,一个个都泡的水肿。
一声放饭,众人像滑溜的鱼一般爬上了岸狼吞虎咽。
腥臭味令木漪厌恶,方疾走两步,远处一名村妇提着食盒朝着她附近跑去,粗哑男声对她呵斥,“我不是让你不要来了吗?!”
这本未引起她注意。
但跟着响起的声音,却让她猛然驻下脚步。
声音似是来自那村妇,她尖声中带着些苦涩:
“你爹摔下悬崖,成了半个残废,是我在照顾他,我们兄妹之前养了你多年,让你读书,是你自己不争气!
你现在还挣着钱,每日一金却不肯接济,我再不来拿点肉食,岂不是要跟你爹在家变成两副白骨!”
“我混成今天这样也有你的功劳!你我算哪门子的姨母?啊?
进我嘴里的东西你还想掏,我就不给,你给我滚!”
采英见他不从,开始抢夺,两人争执间,采英被一把推倒在地。
那空饭盒在地上滚落,直滚到木漪脚边,碰了下她的脚后跟又狼狈弹开。
采英无奈哭出声。
她常来讨食,周围苦役见此场面多了,劝也无用,久而久之便懒得掺和。
因饭盒弹去,采英侄子顺势也见岸上还站着一个背对他们,洁衣整服的女人。
恶心突起。
一把拽起地上哭哭啼啼的采英,便朝着木漪的脚边丢去。
“有钱人多的是,怎么就光缠着我!去啊,跟她要去!饿肚子就跟有钱人要去,我的钱都是拿命换的我谁也不给,别来烦我!”
木漪闭起眼,缓缓吸了口气,准备离开,采英突然拽住她的脚,趴匍在她身上哭诉,“狼心狗肺,我养了他那么多年,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呢……”
木漪虽心中起寒,当下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因这一笑,采英便窒住了哭。她边擦涕泪边抬起眼,才抬一半便被木漪抽开了腿,甩袖离去,始终未让采英看见脸。
谁知,采英突然在她身后问:“是千龄吗?”
她惊讶之余微微侧了一半脸,采英已经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脸上眼唇都在因激动而颤动,又问了一句:“你是千龄吗?”
她不该再继续待下去。
唤了一声“快走”,一转眼却发现谢春深早就跑了没影。
对面帐中,许是武婢和部曲听见了吵闹的动静,匆匆从帐中跑出,喊了声:“女郎。”
采英趁这间隙跑至她身前猛力拉拽,她不得不低下眸来。
几乎一霎那间,采英神情剧变,脸上爬上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怨闷,“真的是你,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别忘了,你是我的——”
“掌她嘴。”
一个冷冰冰的命令,武婢过去将瘦弱枯败的妇人扇开。
采英撒泼大哭。
几步外的采英侄子见采英这边势头不对,也三两步跑过来一探究竟,看见了她,几乎耀眼美丽到刺目,想着让采英不要得罪贵人,拉拽采英要走。
采英反手掐侄子手腕,后者疼的口中满口污诟。
采英先是尖叫,而后大声吼道:“她是我出逃的女儿!是我生的女儿!她敢离开家,她是翅膀硬了,连孝义都不管了!”
侄子愣住,再抹了脸上的灰要去看清她长什么样,但她已转身离去。
侄子一下扑过去,死死拽住她的衣裙。
“你不许走!”
这两人一前一后似缠命鬼,一个拉脚一个拽裙,木漪眉头一寒,朝身旁二人颔首示意。
那身旁二人总算等到她的眼色,再不客气,拔棍便朝着他们纠缠的手脚重打。
姨侄两个被打的屁滚尿流,咿呀乱叫。
木漪面无表情,见采英双手俱被打肿,“够了,将她拖到一旁押着,给我重打这个登徒子。”
于是无数棍棒又朝着侄子落去,不出片刻已经鼻青脸肿,鼻血喷溅到身上各处,他被自己的伤情吓坏了,胡乱喊着救命。
周围苦役见要闹出人命了,喊了几句,将附近休憩的几个陈军给招了过来。
他们见木漪家奴正在无故抽打一名军中苦役,奔过来制止。
“军中不可动用私刑!还不住手!”
木漪轻蔑一扯唇,大步离去,那两个陈军厉色要她停下,她也未听。
采英见她狂妄,亦然旁观骂她。
这下木漪转了步伐,过去给了采英重重一掌。
采英被这力度扇晕了过去。
她眼发红,吼间有些哽,僵着脖子收回手:
“终于安静了。”
奈何陈军也已至,他们制服了武婢,方要用手碰她,一匹战马朝着他们冲撞过来。
木漪还未曾来得及看清楚,听见他说上马的声音,便已经伸手给他。
他接她手俯身搭肩,又往下懒腰一搂,将她几乎是劫上了马一般,又一路冲撞着地上的锅炉和军役,冲出陈军军营,朝看不见尽头的一江水岸狂奔。
“你不怕吗?”
她在马上问他。
他冷笑,“你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一个疯子。”
木漪无言,但心头那一缕因采英笼罩起的阴霾随风荡后,化为云烟。
正圆日头高挂,百家炊烟正直,水流内水荇因冷连根拔起,碎浮绿光于长河之上。
广阔连绵的天地之间,只有一匹马载着二人在往前疾奔,白玄交错的衣衫与发丝,尽抛其后。
一气奔至一片人烟稀少的冬田,田上金黄带褐,不知是粟是麦,马儿已经疲惫,一声长吁,二人停在田麦小径中央。
谢春深翻身下马,转身伸手,木漪本只想搭一把手自行下马,却被他双手掐腰,双脚腾空落地。
她脸上还有被风吹出的红晕,“我的婢女和部曲……是你赶过去报信?”
“我若是你,一开始就不会停留。”
木漪迎风撇掉脸上粘起的发丝,走了几步坐在一块路边的裸石上,眺望水上。
谢春深见她少话,主动说:“他们已经看见了你的模样,荆州军风严谨,只能找别的机会动手。”走到她面前,挡住她观景视线,“当初就该杀了他们,不留后患。”
木漪淡道:“那个男的随便你,至于采英,留她一命。”
谢春深不解,她还要强留采英,“你怎么这么蠢?
如果方才我没有将你从那里拖出来,你此时已经被陈军押着,跟这两只穷蠹对簿公堂,暴露了身份,你在洛阳的所有伪装都会不攻自破!”
木漪站起来捏拳,与他对峙:“因为我不想弑母!”
“有她没她,有何不同?你与我都已是无家之人,怎么,难道你还心存母女和乐的妄念?!”
谢春深轻蔑嘲讽的眼神在此刻,深深刺痛了她,她将拳头扬起,在他胸口重重推砸。
“你从小就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不曾受过一份疼爱,也就自然理解不了什么是亲情!”
这话还回去,亦有杀伤,谢春深的身世一直是他自卑的源泉,他又何尝好受?
额头上都暴起几根青筋,颊肉抽搐,上前桎住她的脖,张口便在她脖上一咬。
“是啊,我就是个目不识丁的孤儿,如何呢,你幼时家境优渥,父母疼爱,现在不也是母欺舅辱,不还是得跟我这个孤儿,纠缠不休?”
木漪气不过,眼泪都被逼出来了,也拽住他的领口,在能下口处重重咬了回去。
谢春深这回,竟然没有推开。
荆州自古是兵燓争夺之地,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疮痍里生生不息,更迭中风流几世。
他们也是应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