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想起,杨佥事从一开始便存了让煜哥儿从军的心思。
婆母周氏曾当着杨佥事的面反对过,她老人家不愿意,这一屋子都两个寡妇了,是真的怕了。
烛光摇曳,映着少年殷切的脸。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满是孺慕与期待,像是在等她一句支持的话。
望舒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没说出口。
她轻轻放下茶盏,温声问:“你自己是怎么想的?若真去了,家里的事又该如何安排?”
王煜似是料到母亲会有此问。
祖母的反对他早领教过了,此刻听望舒这般问,反倒松了口气。
他挺直脊背,认真道:“娘,我想父亲了。我想做他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儿,想走他走过的路。”
望舒心头一涩。
她好像没有反对的理由。
王铮一直是煜哥儿的榜样,想必在世时也曾教过儿子“男儿当征战沙场”之类的话。
那本就是王铮的性子——热血、忠勇、心怀家国。
可道理归道理,情感归情感。
她看着眼前半大不小的少年,喉间像被什么堵住了。
“煜哥儿,”她放柔了声音,“这般大事,娘希望你自己拿主意。
只是既要做决定,便要想周全,想透彻。”
她顿了顿,细细掰开来说:
“既要考虑前途,想清楚自己擅长什么、适合什么,将来要和什么人打交道、交什么样的同袍;
也要考虑家里,你若是走了,家里如何?祖母谁来照料?若万一……”
她停住了,没往下说。
王煜起初还听得认真,听到最后那句“万一”,脸色便僵住了。
他显然没想过这一层——若他真有个好歹,家里怎么办?祖母怎么办?母亲怎么办?
少年眉头紧锁,左思右想,一脸为难。
望舒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觉得这儿子太实诚了,实诚得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她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笑道:
“傻孩子,不是让你现在就定下这些,是要你在做决定前,把这些都想到、想明白。”
她语气温和下来:
“你得把自己的整盘人生都考虑清楚,往后便不会再困惑。
就像娘不想和你们分离,可这些年总是在分离。所以娘早想好了,何时分离,何时相聚,如何安排。”
她望着儿子清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也要想清楚,若真上了战场,如何护住自己,如何全须全尾地回来。”
屋里静了片刻。
炭盆里的火苗噼啪轻响,窗外积雪压断枯枝,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望舒沉默良久,声音更轻了些:“别像你父亲那样生死不明……”
话一出口,她便觉不妥。
这话太重了,不该对孩子说。
她忙改口:“你也是见过祖母当初情形的。你父亲一去不回,祖母那两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你都看在眼里。”
她站起身,走到王煜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娘不想有你祖母那样的经历。娘只盼着将来是你送娘,不是娘送你。”
少年仰头望着她,眼中情绪翻涌。
“你自己好生想清楚。”望舒收回手,背过身去,“娘不反对,但你要想明白。”
王煜抿紧嘴唇,重重地点头:“娘,我晓得了。我在年前一定想清楚。”
说罢,他起身行了个礼,转身出去了。
望舒望着他的背影。
烛光将少年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青砖地上。
这孩子比承璋窜得快,个头和自己差不多高了,肩背渐渐有了雏形。
想来再过两年,怕要比她还高半个头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她一早便知,煜哥儿将来是要上战场的。
这是王家的根,也是那孩子的命。
只是没想到杨佥事这般急,现在便提了出来。
得尽快寻个时间,单独与杨佥事谈谈了。
入睡前,望舒将接下来一个月要办的事,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
尹大学士给的那两封推荐信,得去寻人。
魏老将军好找,杨佥事应当知道。
倒是那位墨先生,不知在何处隐居,明日让赵猛派人去打听打听,看是在府城还是哪处乡野。
杨佥事那边自然要谈。
还有明日与县令夫人刘氏的约,不如就定在南北酒楼吧。
到底是自己的产业,一年才回来这么一次,总该露个面。
心里有了章程,便踏实许多。
望舒吹了灯,裹紧被子。
窗外雪光映着窗纸,屋内一片静谧的微明。
她闭上眼,很快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檐下的冰凌开始滴水,一滴,两滴,在石阶上砸出浅浅的小坑。
雪停了,可化雪的天,反倒比下雪时更冷几分。
因着昨日与刘氏约的是家中见面,望舒一早便派人去送信,改约在南北酒楼。
出门前,她特意去瞧了瞧那只八哥。
鸟儿养在于承虎屋里,笼子搁在炕头,裹着厚厚的棉套。
小家伙蔫蔫地缩在横杆上,羽毛蓬松,眼睛半闭着,全无在扬州时的精神。
“还不太适应。”于承虎低声回禀,“这两日食欲不佳,饮的水也少。怕是新换了地方,水土不服,得再养几日。”
望舒伸手逗了逗,八哥只懒懒地抬了抬眼,连“夫人好”都不肯叫了。
她心下暗叹,想着等鸟儿缓过劲来,再交给煜哥儿罢。
与婆母打过招呼,望舒带着汀荷、抚剑出了门。
街道上比昨日热闹许多。
雪停了,行人便多了起来。
只是地上积雪被踩实了,结了薄冰,滑得很。
不时有孩童跑闹时摔个屁股墩儿,也不哭,嘻嘻哈哈爬起来继续跑。
便是大人,也有走得急的,脚下一滑,踉跄几步,险险稳住身形。
偶有真摔了的,周围便爆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路旁的店铺大都开了门。
酒旗在寒风里招展,杂货铺的棉帘掀开又落下,进出的人带出一团团白气。
北地的街市,到底与南方不同,少见宽袍大袖的书生,多是短打扮的汉子,说话嗓门洪亮,走路虎虎生风。
虽都裹得厚实,可那股子粗犷朴实的气息,掩不住。
南北酒楼前,车马已停了好几辆。
还未到正午,里头已坐了个六成满。
望舒刚踏进门,热气裹着酒香、菜香便扑面而来。
一个小二眼尖,忙迎上来,脸上堆着笑:
“夫人几位?可订了雅间?若没有,楼上水云间还空着,敞亮暖和,这边请——”
口齿伶俐,态度殷勤。
汀荷上前一步:“我们先去水云间候着。待会儿你们掌柜的千金来了,请她直接上来。”
小二一听,便知是东家的贵客,态度更恭敬三分,引着上了楼,又奉上热茶、热水,这才退下。
水云间临街,窗户敞着半扇,正好能瞧见街景。
望舒倚在窗边,看着楼下人流熙攘。酒楼里人声鼎沸,划拳的、谈笑的、招呼上菜的,喧闹却透着股勃勃生机。
门开了,刘氏裹着一身寒气进来。
人还未站定,声音先到了:“林夫人!我这还没上门拜访,你倒先来这儿了——瞧瞧,咱们这酒楼,生意可还入眼?”
她今日穿得格外厚实。
石青色缠枝莲纹锦缎棉袍,外头罩了件玄狐皮斗篷,领口一圈风毛,衬得脸盘圆润。
一进屋便解了斗篷,露出里头鲜亮的玫红缎面夹袄,看着便暖和。
“辛苦刘夫人了。”望舒笑着迎她坐下。
刘氏也不客气,唤来小二,吩咐上两壶果子酒:“要温的,加几片姜。”
酒很快送上来。白瓷酒壶坐在热水里温着,倒出来时冒着热气,果香混着酒香,在暖屋里氤氲开。
望舒惊讶:“你这是把酒当饮子喝?”
刘氏哈哈一笑,自己先斟了一杯,抿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
“这又喝不醉,大冬天的,喝了浑身暖和。你去其他雅间瞧瞧,便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也常点上一壶。”
她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打趣:
“你这东家当的,自家酒坊出的酒都不晓得?
这喝不醉人的果子酒,如今可是紧俏货。
夏天卖得好,冬天简直要抢!
我这儿天天派人去你酒坊守着,去晚了便没货。”
望舒还真没留心这些。
酒庄有吴氏打理,其他铺子有有青溪夫妇,南边有梅香,她如今只看最后的总账。
对了,梅香托她带的那壶特制酒,她还没交给吴氏呢。
不过眼下,要紧的是刘氏的事。
看她满面春风,定是有什么好事。
“你这是遇上什么喜事了?”望舒笑着问,“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
刘氏果然笑得更开,却先问:“林夫人年后还要回扬州吧?”
“是,过完年便走。”望舒点头,“怎么,你要跟我同去?”
刘氏凑得更近,几乎贴着望舒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
“我夫君明年可能要调任扬州了。咱们是不是又能在一处了?”
望舒吃了一惊:“当真?那敢情好!”
话一出口,却又想到酒楼的事:“只是你爹娘刚替你张罗起这酒楼,如今生意正好,他们舍得跟你走?”
刘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露出几分苦恼:“所以才要和你商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