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裴织阑的房中内只余一盏昏黄的孤灯。她一身素白中衣,乌发如瀑散落肩头,正对着一局残棋独自沉吟。烛火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赐婚圣旨已下,她却无半分待嫁女儿的羞怯与喜悦,心中唯有冰冷的盘算与警惕。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像是瓦片被踩动的细响。
裴织阑执棋的手猛地一顿,全身瞬间绷紧。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空气中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冷冽沉香气息。
是他!他怎么会来!
裴织阑的心脏骤然紧缩,前世被囚禁、被羞辱、被灌下毒酒的恐惧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她。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此刻惊慌,无异于自寻死路!
她迅速吹熄了手边的烛火,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几乎是同时,谢孤刃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滑入室内,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和压抑的疯狂气息。他没有立刻靠近,只是站在阴影里,目光如同实质,冰冷地刮过她的脸庞。
裴织阑坐在原地一动未动,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阿萦……”
一声低沉喑哑、饱含着复杂情愫的呼唤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缱绻与偏执。
裴织阑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这个称呼是她的祖父为她取的闺中小字。
她缓缓抬起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向那个站在阴影里的模糊轮廓。
良久,谢孤刃才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那夜在长公主府,你离开后,去了何处?”
裴织阑心念电转,出口的话带着怒意:“二殿下,深夜闯入臣女的闺阁,要将臣女置于什么境地。”
“回答我。”谢孤刃向前一步,月光照亮他半张脸,俊美却冰冷,眼神锐利如鹰隼,不容她回避。
裴织阑蹙起秀眉,似乎努力回想:“那夜我确实身子不适,头昏得厉害,便提前向长公主告退,由丫鬟扶着去了一处僻静的厢房歇息……后来便睡着了,直至丫鬟唤我回府。”
谢孤刃声音更冷:“你与谢却陵,此前可有交集?”
裴织阑心中发笑,他此时尚且还装得几分深情,她便配合着漏出些许不悦的神情:“二殿下,王爷身份尊贵,臣女如何能与他有交集?臣女仅仅是在去年的宫宴上见过他一面,隔着遥遥人群,连面容都未曾看清!”
谢孤刃沉默地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但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只有被冤枉的委屈和惊惧,还有对他深夜此举的困惑与不满。
难道……真的与她无关?是谢却陵那边出了什么变故?或是父皇另有用意?这个念头让他心中的暴戾稍减,但那份属于自己的东西被觊觎、被夺走的嫉妒和占有欲却丝毫未减。
他忽然又逼近一步,几乎贴到她面前,冰冷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那双深不见底、蕴藏着疯狂风暴的眸子:“裴织阑,你最好记住你是谁的人。若让我知道你敢与他有半分苟且……”
他的话语未尽,但其中的威胁和偏执令人不寒而栗。
裴织阑强忍着下巴上的刺痛和心底翻涌的杀意,眼中迅速积聚起水汽,她颤声道:“小满哥哥,我一直谨守闺训,从未有过非分之想。陛下赐婚,我唯有遵从。你为何、为何要如此羞辱于我。”
谢孤刃出生于小满,除了他故去的生母,只有他和裴织阑知道他的小名叫小满。这一声久违的“小满哥哥”,让谢孤刃浑身剧震,这是在他最落魄、伪装得最好时,她对他的称呼。
“别哭了。”他掐着她下巴的手指力道不自觉地松了。那双蕴藏着疯狂风暴的眸子里,戾气如同潮水般褪去,闪过一丝罕见的、近乎茫然的恍惚。他转身投入阴影里,如来时那般悄无声的融进窗外的夜色。
裴织阑猛地软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她用力擦拭着脸颊和下巴,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后怕和滔天的恨意。
那年的宫宴对于年少的裴织阑来说,总是冗长而沉闷。她遵循着家族的教导,言行举止力求完美,像个精致的人偶。离席透气时,她无意间走到了御花园偏僻的角落。
然后,她看到了他。
那个传闻中生母卑微、无人问津的二皇子谢孤刃,正被几个宗室子弟推搡欺辱。他的衣服被扯乱,脸上带着淤青,眼神却像被困的幼兽,倔强、阴郁,却又隐含着一种令人心惊的脆弱。
裴织阑的心被触动了。她自身虽为嫡女,却也时刻感受到家族严苛规矩的束缚和那份对妹妹明目张胆的偏爱,某种程度上的“被忽视”让她对眼前这个更惨烈的“被欺凌者”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怜悯。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出声呵斥了那些纨绔。她的父亲是礼部尚书,祖父是阁老,那些子弟见她出面,悻悻然地散了。
她走过去,递给他一方干净的绣帕,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你……没事吧?”
少年抬起头,那双阴郁的眸子看向她时,闪过一瞬间的惊愕和……某种极其复杂的光。他没有接她的帕子,只是死死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去。
后来,她又在宫中遇到过他不止一次。他似乎总是独处,沉默寡言,但看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专注。他会在她经过时,低声向她问好;会在她不小心掉落书卷时,默默帮她拾起。他表现得克制、守礼,甚至有些笨拙的感激。
渐渐地,裴织阑觉得,这个传闻中阴郁的二皇子,或许并非那么不堪。他只是缺少关爱和机会。她对他生出了一种混合着同情与好感的情绪,觉得他本质或许不坏。在他一次小心翼翼的请求下,她甚至告诉了他自己的闺中小字“阿萦”。
现在回想起来,裴织阑只觉得那是她人生中最大的错误和愚蠢!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在那个偏执的灵魂看来,或许成了唯一的救赎和不容玷污的所有物。她引来的不是知恩图报的君子,而是一条彻头彻尾、伪装巧妙的毒蛇。
前世她不肯向谢孤刃低头,这一世她要让谢孤刃对她的执念,成为一柄扎进谢孤刃心脏的刀。
在出嫁之前,裴织阑被彻底孤立看管了起来。她所在的小院仿佛成了裴府中的一座孤岛,除了每日定时送饭送水的哑婆子和寸步不离的辨玉,再无人踏足。
柳含章一次都未曾来看过她。倒是派了两个严厉的嬷嬷过来,名义上是教导王妃礼仪,实则是变相的监视和审视。
“大小姐,老奴奉夫人之命,前来教导您宫中礼仪规矩。”张嬷嬷板着一张脸,眼神锐利地扫过房间每一个角落,“您得蒙天恩,指婚平王殿下,此乃裴家满门荣耀。但是天家妇更需谨言慎行,恪守闺范,德容言功,不容有失,方不辜负圣恩与殿下青睐。”
李嬷嬷在一旁补充,语气刻板:“正是。王妃乃皇室表率,一言一行皆关乎天家与裴家清誉,非比寻常闺阁。望大小姐潜心受教,精益求精。”
裴织阑正临窗练字,闻言笔锋未停,头也不抬:“有劳二位嬷嬷。规矩,《女诫》《内训》,我自小便熟读,不敢或忘。若嬷嬷们觉有疏漏之处,列出章程,我自会斟酌习之。若无他事便请回,母亲那边还需二位尽心伺候。”
张、李两位嬷嬷脸色微微一僵。她们是府中老人,惯常受人敬重,不曾见过小辈如此软中带硬的回应。偏生对方的话挑不出错处,身份又今非昔比。
张嬷嬷只得勉强道:“大小姐心中有数便好。只是这礼仪并非书本死物,还需……”
“嬷嬷,”裴织阑终于停下笔,抬眼看她,眸光清冽,“我如今虽在备嫁,却也是皇上亲封的平王妃。若言行真有不当之处,自有宫中嬷嬷教导,或殿下示下。二位是裴家的嬷嬷,尽心伺候母亲、打理内宅才是本分。”
两位嬷嬷顿时语塞,脸色一阵青白。这话如同软钉子,扎得人生疼却又无法反驳。她们再得夫人看重,也只是裴家的奴婢,如何能真正教导未来的王妃?若真较起真来,反而是她们僭越了。
两人对视一眼,终究不敢再摆架子,讪讪地行了礼:“大小姐说的是,是老奴们思虑不周。既如此,老奴们便告退了。”
看着两个嬷嬷灰溜溜离开的背影,辨玉悄悄松了口气,凑过来小声道:“小姐,您可真厉害!三言两语就把她们打发了!”
裴织阑重新提笔蘸墨:“狐假虎威罢了。”借的是那道圣旨和平王的名头。若非如此,今日只怕难以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