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裴织阑正坐在书房的书案前,提笔书写准备寄去江南外祖母家的信,唇角带着一丝浅淡但真实的笑意。
一阵风风火火却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影玖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她走到近前,声音清亮但带着点发现大事的急切:“王妃!有…有那个孙家的新消息!很大的消息!”
“哦?什么大消息?”裴织阑从信纸上抬起头,看着影玖那张脸上,饶有兴致地问道。
影玖略一停顿,组织着语言:“今早孙莹在自己院中,被发现跟自己的兄长同处一室,衣衫不整,神态癫狂,室内似有使用过助兴药物的痕迹。事发突然,未能遮掩,惊动左邻右舍及巡城卫兵。”
裴织阑拿着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
“用了药……厮混……”她轻声重复,“谢孤刃,你果然……一点都没让我失望。”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一招,他二皇子用得最是娴熟狠辣。孙莹用在她身上的肮脏手段,如今被他加倍奉还给了孙莹自己,甚至更加不堪,更加恶毒。
就像前世,欺辱过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陛下闻讯,龙颜震怒。”影玖继续汇报,“已下明旨:光禄寺少卿教子无方,治家不严,革去一切职务,永不叙用。其子革去功名,朝廷永不录用。孙氏一族子弟,皆不可参加科考,不可入朝为官。”
孙家,彻底完了。从门第清贵的官宦之家,一夜之间沦为京城最大的笑柄和污秽之地,永世不得翻身。
汇报完毕,影玖直愣愣地看着裴织阑,似乎在等待下一步指示,又像是完成了重大任务后等着评价的小动物。
裴织阑沉默了片刻。孙莹有此下场,她并无丝毫同情,那是罪有应得。但谢孤刃这般狠绝酷烈的手段,依旧让她心底生寒。这个人,为达目的,毫无底线。
“嗯,知道了。”裴织阑换了一张新的信纸,“你消息听得全,做的很好。下午允你与辨玉去西街口买桂花糕,我请客。”
影玖听到这近乎夸奖的话,眼睛瞬间亮了几分,努力想保持严肃,但脸上的笑容根本压不住,大声道:“谢王妃!属下分内之事!”
说完,她转身向外走去,还边喊着:“辨玉!辨玉!”
裴织阑的目光落在空白的信纸上,却久久没有移动。阳光照在她身上,却驱不散那从心底渗出的丝丝寒意。
孙家的丑闻如同最污秽的墨汁,瞬间染遍了京城的每个角落。这消息自然也如同长了翅膀般飞进了恪守清流门风的裴府。
裴织阑刚写好寄给外祖母的信,辨玉便轻步进来,脸上带着一丝谨慎:“小姐,夫人来了。”
裴织阑眼睫未抬,只应了一声:“请母亲进来吧。”
片刻,柳含章缓步而入。她通身上下透着一种过于严谨的、近乎压抑的端庄。脸上没有母亲探望女儿应有的暖意,反而笼罩着一层沉重的忧虑和严苛。
她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先扫视了一圈书房,然后才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脊背挺得笔直。
“母亲。”裴织阑放下笔,起身依礼福了福。
柳含章受了礼,说话时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板的严肃:“织阑,近来京中流言喧嚣,关乎孙家之事,你可听闻了?”
不等裴织阑回答,她自顾自说了下去,眉头紧锁:“真是……成何体统!纲常沦丧,廉耻尽无!我裴家诗礼传家,最重规矩体统,历来子孙的言行举止,必要端方贤淑,合乎礼法,方能上不负皇恩,下不愧门楣。”
她说到这里,目光如炬地看向裴织阑,语气加重了几分:“我听闻,那孙家女儿,日前竟曾来过王府?可有此事?”
裴织阑平静地回答:“确有此事。她突然闯入,言行无状,已被王府护卫拦下。”
柳含章闻言,张口便问:“她为何独独来寻你?织阑,你需知女子立世,首重清白名声。你既已嫁入王府,身为王妃,更应时刻谨记身份,远离是非,洁身自好。岂能与那等声名狼藉、行止污秽之人再有丝毫瓜葛?”
她的语气越发急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训:“孙家如今已是烂泥潭,谁沾上都要惹一身腥臊!你祖父一生清誉,你父亲在朝为官亦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万不能因你一时不慎,与旧日友人牵扯不清,便带累整个裴家为他们蒙羞!这非是小事,关乎门风,关乎你父祖的官声体面!”
字字句句,皆是规矩,皆是门风,皆是父祖的官声体面。那沉重的清流招牌,仿佛一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裴织阑静静地听着,看着母亲那张写满了规矩和忧虑,却唯独没有关怀的脸。
她等柳含章喘息的间隙,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母亲的意思,女儿明白了。母亲是担心女儿与孙家旧事牵连,会损及裴家清誉,影响父亲祖父的官声。”
柳含章见她似乎听进去了,脸色稍缓,刚想再强调几句,却听裴织阑继续问道:
“母亲从进门至今,所言所虑,皆是裴家规矩,父祖官声。女儿想问母亲,您可曾想过,那孙莹疯癫闯入,她可曾伤我?女儿面对那般场景,心中可曾惊惧?可曾厌烦?您可曾有一瞬,担心过女儿是否安好?”
柳含章被她问得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似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用更刻板的语气回应:“你如今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王府护卫森严,自不会让你被那等疯妇所伤。既未受伤,便当时时以家族声誉为念,谨言慎行,防微杜渐,方是正理!而非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更何况,你妹妹衔欢年纪渐长,正是说亲的关键时候。她的前程,万不能受半点流言蜚语的影响。你这做姐姐的,更应做出表率,维护家门清静,岂能因己身之事,带累了她?”
又是这样。
“细枝末节”……
“带累了妹妹”……
裴织阑看着母亲,忽然觉得有些疲惫,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再抬头时,脸上是一片顺从的淡漠:
“母亲的教诲,女儿记下了。定当时刻谨记家门规矩,维护裴家清誉,绝不……带累妹妹前程。若无其他事,女儿还有些琐碎的账册未曾看完,恕不能久陪了。辨玉,送夫人。”
柳含章看着女儿这副看似听话实则疏离的模样,心中虽觉有些不对劲,但见她承诺会维护家族声誉,目的也算达到。她起身,最后叮嘱了一句:“记住便好。凡事三思而后行,莫要任性。”
书房内安静下来。
裴织阑缓缓走到窗边,看着母亲那挺直却刻板的背影渐行渐远。
阳光明媚,她却觉得有些冷。血脉至亲之间无法跨越、名为规矩和偏心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