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的光阴，在毛三的小茅草屋里，仿佛被压缩成了浓稠的墨汁，一点点渗入他每一个毛孔，又被他以意志力艰难地淬炼出来。窗外蝉鸣聒噪，夏日的热浪蒸腾着泥土地的气息，但屋内却始终笼罩着一层驱之不散的阴寒。这阴寒源自《鬼医十三绝》，更源自他体内那个如影随形的“伴侣”——鬼新娘白芷。
此刻，毛三赤着上身，盘膝坐于简陋的草席之上。他双目紧闭，呼吸绵长而诡异，时而如游丝般微弱，时而又似巨鲸吞海般深沉。皮肤表面不再是初得功法时的惨青死灰，反而透出一种近乎玉石般的莹润光泽，只是这光泽之下，隐隐流动着一抹难以察觉的幽蓝，那是鬼医之力与体内阴气交融的迹象。
他双手结成一个极其复杂古朴的印诀——**“引魂渡厄印”**。十指如穿花蝴蝶般翻飞，带起一道道肉眼难辨的黑色气流。这些气流并非污秽，而是精纯的阴煞之力，被他以功法导引，在周身经络中奔流不息。动作时而舒缓如太极推手，牵引着体内深藏的尸毒残余；时而又迅疾如电，指关节爆发出“噼啪”轻响，精准地点在周身大穴之上——**百会、膻中、气海、涌泉**…
每一次点按，都伴随着身体细微的震颤。他体内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阴魂在哀嚎、在挣扎，那是被《鬼医十三绝》强行炼化的尸毒本源和过往积郁的阴邪秽气。汗水并非温热，而是带着刺骨凉意，沿着他精壮的肌肉线条滑落，滴在草席上，竟发出轻微的“嗤嗤”声，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哼…这点痛楚，算得了什么！”毛三心中低吼，意念更加集中。
功法运转到极致，他周身腾起淡淡的黑色雾气，雾气中隐约可见无数扭曲痛苦的面孔幻生幻灭。这是《鬼医十三绝》中的“**百鬼叩门**”心法，非是招引恶鬼，而是模拟万鬼噬身的极端痛苦，用以锤炼心神、涤荡肉身最深处的污垢。他的表情时而因剧痛而狰狞，时而又因涤净的舒畅而平和。
突然，他动作猛地一顿，双手印诀一变，化为**“金针定魄式”**。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凝聚起一点璀璨如寒星的金芒——那是他以鬼医之力高度凝练的纯阳针气！金芒并非温暖，反而带着一种刺破虚妄的锋锐寒意。
“破！”
他低喝一声，并指如剑，闪电般刺向自己心口膻中穴！
“嗡——”
一声奇异的震鸣在狭小的茅屋内回荡。金芒入体，并非造成伤害，反而像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冰水。他身体剧烈一震，体表萦绕的黑气如同被烈阳灼烧的积雪，瞬间消散大半！一股暖流，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地，自膻中穴生出，迅速流遍四肢百骸，所过之处，那最后一丝盘踞在骨髓深处的阴冷尸毒，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无声的尖啸，彻底消融殆尽！
“呼……”
一口长达数尺，带着淡淡灰黑色的浊气被毛三缓缓吐出。浊气离体，他整个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皮肤上的莹润光泽更加纯粹，眼中神光内敛，却深邃如渊。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油然而生，不仅是对自身肉体和力量的掌控，更是对周围环境中那无形无质、常人难以感知的“阴”、“煞”、“灵”等能量，有了清晰的洞察与细微的驾驭之能。
“成了！”毛三睁开双眼，眸中金芒一闪而逝，复归平静。他清晰地感觉到，困扰他多时的尸毒已彻底清除，更重要的是，《鬼医十三绝》的第一重境界——“**通幽**”，他已初窥门径！此刻的他，灵觉敏锐，已能感知到冥冥中一些更高层次的存在。
他心念微动，目光投向东北方。那里，是小镇边缘城隍庙的方向。无需刻意施展法术，一种奇妙的联系已然建立。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宏大、威严却又带着一丝疲惫和腐朽气息的意念，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笼罩着整个小镇的阴司秩序。
“这便是…城隍之威？”毛三心中凛然。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能力，仅仅是能与这位地方阴神进行初步的沟通，远谈不上平起平坐，但这已是质的飞跃！意味着他真正踏入了“非人”的领域。
###
尸毒尽去，功法小成，毛三心中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他简单洗漱，换了身干净的粗布衣服，走向那个他既牵挂又有些复杂的地方——白家老宅。
老宅依旧破败，但笼罩其上的那股令人心悸的怨煞之气却淡了许多。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院中景象让毛三微微一愣。
荒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青石板铺就的地面。院子中央，一株原本枯萎的老槐树竟抽出了嫩绿的新芽，生机勃勃。树下，一个穿着素净蓝布褂子的身影正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个巴掌大小、剪得栩栩如生的红色纸人贴在树干和廊柱上。正是马婆婆。
“婆婆。”毛三轻声唤道。
马婆婆闻声回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毛小子来了？气息沉稳了不少，看来那劳什子功法没白练。”
毛三点点头，目光扫过那些贴在宅子各处的红纸人：“这是…？”
“聚阴化煞，安魂定魄。”马婆婆拍拍手上的纸屑，“白家丫头怨气太深，又遭了变故，单靠她自己恢复太慢。老婆子这点剪纸通灵的把戏，给她搭个安稳点的窝。”她指了指正堂，“丫头在里面，恢复得不错，精气神好多了，你去看看她吧。”
毛三心中感激，对马婆婆深深一揖，这才走向正堂。
堂内光线依旧昏暗，但那股阴森感却淡了。一身素白衣裙的白芷静静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背对着门口。她的身影比两个月前凝实了许多，不再是那种随时会消散的虚淡，而是如同上好的白瓷，泛着温润的光泽。长发如瀑，安静地垂在身后。
听到脚步声，白芷缓缓转过身。
依旧是那张倾城的容颜，但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怨毒戾气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她的眼神清澈了许多，看向毛三时，不再是纯粹的占有和怨恨，多了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
“你…来了。”她的声音也少了刺骨的阴冷，多了几分属于活人的温润质感，虽然依旧带着空灵的回响。
“嗯，来看看你。”毛三在她几步外站定，没有靠得太近。因为另外一个身份的鬼新娘白芷在阳间的一举一动她能感受到。白芷也一时分不清自己是白芷还是另外一个身份的鬼新娘白芷。两人之间那种“永世不举”带来的灵魂纠缠依然存在，如同无形的锁链，但白芷自身的稳定，让这种纠缠带来的撕扯感减弱了不少。“马婆婆说你恢复得很好。”
白芷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毛三身上，似乎能穿透他的皮囊，看到他体内流转的鬼医之力：“你的功法…成了？那股恶心的尸毒味道没了。”
“小成。”毛三坦然道，“多亏了这功法，也…多亏了你。”没有白芷的阴气中和，他修炼《鬼医十三绝》这种极端功法，恐怕早已走火入魔，尸毒也未必能这么快清除干净。
白芷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垂下：“我们…现在这样，算是什么？”
毛三也沉默了。同生共死？怨侣？工具？他自己也说不清。最终，他只能苦笑道：“算是…绑在一条线上的蚂蚱吧。至少，我们都还‘存在’着。”
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在白芷平静的眼底闪过，她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
离开白家老宅，毛三的心绪并未完全平静。他拿出那个老旧的手机，屏幕裂了几道缝，但还能用。手指在通讯录里“葛若楠”的名字上悬停了许久，终于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接通了。
“喂？谁啊？”一个中气十足、带着点不耐烦的女声传来，正是葛若楠。
“是我，毛三。”毛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电话那头静默了大概两秒钟，随即爆发出葛若楠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夸张的戏谑：“哟！我当是谁呢！失踪人口回归啊？毛大忙人，终于想起来这世界上还有老娘这么个人了？两个月屁都不放一个，我还以为你跟那女鬼双宿双飞，把阳间的事儿都忘光了呢！”
听着这熟悉的大大咧咧的腔调，毛三紧绷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了弯，心底涌起一股暖流。这丫头，看来恢复得是真不错。
“我…在练功，处理一些事。你…身体怎么样了？”毛三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
“老娘好得很！”葛若楠的声音拔高了几度，充满了元气，“尸毒？小意思！我爹的乙木之力可不是吃素的！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就活蹦乱跳了，现在吃嘛嘛香，一拳能打死头牛！倒是你，跟那白…呃，那位，处得怎么样？没被她半夜掐死吧？”
她还是那么口无遮拦，但毛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语中那一瞬间的停顿和生硬的转折。提到白芷，她终究无法像谈论普通朋友那样自然。
“还好。”毛三含糊地应了一句，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你没事就好。道观那边…”
“道观好着呢！我爹整天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查什么，不过有我在，香火都旺了不少！”葛若楠抢着说，语气轻快，像是在极力掩饰什么，“对了，下次要是再遇到什么棘手的‘脏东西’，记得call我！老娘现在功力大涨，正好缺个练手的！”
她的热情和“仗义”一如既往，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些暧昧的情愫，从未有过那夜生死之间的无言诀别。她把自己定位成了可以并肩作战的“哥们儿”，用大大咧咧的外壳，小心翼翼地包裹着内心那道无法愈合的裂痕。
毛三握着手机，喉咙有些发紧。他能想象出电话那头，葛若楠强装笑脸、眼神却可能黯然失落的模样。他明白，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她放下了，或者说，她在努力放下。她知道，夹在“人”与“鬼”之间、背负着“永世不举”诅咒的毛三，与她之间，已经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男女之情，再无可能。
“好。”毛三的声音有些沙哑，“有需要…一定找你。”
“这就对了！行了行了，不跟你废话了，老娘要去练功了！记住啊，有事吱声！挂了！”葛若楠语速飞快地说完，不等毛三回应，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毛三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夏日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心底那抹沉重的阴霾和难以言喻的愧疚。他失去了一个可能，也辜负了一份真心。葛若楠用她的方式，为他们之间画上了一个看似洒脱，实则心酸的句号。
###
电话那头，葛仙观后院的练功场上。
葛若楠握着已经黑屏的手机，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空茫的苍白。刚才还中气十足的声音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背靠着冰冷的石墙，缓缓滑坐到地上。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手背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低声骂了一句：“靠，风沙真大…”
可院子里，明明一丝风都没有。她只是用力地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才将那汹涌的酸楚和失落死死地压回心底最深处。
她拿起靠在墙边的桃木剑，站起身，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仿佛刚才的软弱从未发生。她对着空气，一遍又一遍地挥剑，剑风凌厉，带着破空之声，也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
她知道，有些路，走过了就无法回头。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生。与其沉溺于不可能的痛苦，不如将这份未能宣之于口的情愫，连同那份助他、护他的心意，一起化作手中斩妖除魔的利剑。
至少，还能以“兄弟”的身份，站在他看得见的地方。这或许，是她能为自己、也为这段无疾而终的情愫，找到的唯一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