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启龙星方向的生机勃勃截然相反,“守护者”号正航行在一片宇宙的墓场之中。
经过数次精心计算的短途跃迁,战舰此刻悬浮在一个令人极度不适的空旷地带。这里仿佛是被造物主遗忘的角落,恒星稀疏得可怜,仅有的几颗也如同风中残烛,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芒,似乎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背景辐射低得异乎寻常,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声音”在这里几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吮殆尽,只剩下一种压抑的、近乎绝对的寂静。并非没有物质,而是弥漫着一种极其稀薄、仿佛被“咀嚼”过后的星际尘埃和电离气体,它们不再反射星光,只是被动地漂浮着,形成一片片模糊的、吸收光线的暗斑。
空间的“质感”也发生了变化。常规空间那种平滑的织理在这里变得“粗糙”,仿佛布满了看不见的褶皱和裂痕。舰船自身的传感器偶尔会捕捉到短暂的、随机的时空曲率波动,像是平静湖面下看不见的暗流,让人心生不安。
“我们已抵达预定观测坐标点,相对虚空之环核心星域边界,距离0.5光年。” **小七** 的声音在异常安静的舰桥上响起,比平时更加清晰,“外部环境参数持续恶化。局部时空稳定性指数低于安全阈值17%。建议非必要系统维持低功耗运行,以减少对背景空间的扰动。”
周孜婷站在指挥席上,感受着舰体偶尔传来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震颤,那不是引擎的脉冲,而是空间本身的不稳定造成的。“像站在一块随时会碎裂的薄冰上。”她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但脸上依旧平静无波。
“所有远程观测系统,功率提升至最大。启动‘谛听’阵列,扫描核心迷雾区。”她下达指令,声音沉稳。
“明白,功率提升中。‘谛听’阵列展开……”小七回应。
舰体外侧,多个大型球状传感器阵列如同沉睡的复眼缓缓睁开,调整着角度,指向远方那片最深邃的黑暗。那里并非空无一物,而是笼罩着一片不断流动、变幻的暗红色能量迷雾,它吞噬着来自背后可能存在的任何光线,也阻挡着一切试图窥探其内部的尝试。那片迷雾,就是“虚空之环”最直接的表象,也是鸿宇迫切想要穿透的屏障。
**鸿宇** 坐在科学主控台前,双手飞快地在全息界面上操作着,眼神专注得近乎狂热。无数复杂的数据流在他面前的屏幕上瀑布般刷新,构建出那片能量迷雾的数学模型。“不可思议……这迷雾不是简单的等离子体或尘埃云,它的能量签名具有高度……‘组织性’。”他语速极快,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它是一种动态的、非欧几里得结构的拓扑屏障,内部能量流动遵循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复杂算法,它在……**主动** 隐藏着什么。”
“能穿透吗?” **军洛** 的声音从战术台传来。他密切关注着舰船护盾的状态读数以及周边空间的任何异常动向。在这种环境下,任何微小的空间涟漪都可能是敌袭的前兆。
“正在尝试多频谱联合解析和量子隧穿成像……干扰太强了。”鸿宇眉头紧锁,“常规手段就像用水枪去冲击一堵钢铁城墙。我们需要更……激进的方法。”
他调出了一个危险的选项:“申请启动‘秩序共振探针’。”这是基于宇宙花园技术和“熵镜假说”开发的新型主动探测工具,其原理是向目标区域发射高度有序的“秩序波”,通过分析其与目标区域内“无序”或“负熵”结构的相互作用来回传信息。风险在于,这种主动的、带有明显“秩序”特征的探测,很可能像在黑暗的森林里点燃火把,瞬间暴露自身。
周孜婷与军洛对视一眼。军洛微微摇头,示意风险过高。
周孜婷沉吟片刻,目光锐利:“批准启动,但功率限制在理论值的百分之十。发射后,全舰立刻进入一级静默状态,所有非必要能源输出降至最低,准备随时执行紧急跃迁。”
“明白。‘秩序共振探针’发射程序启动,功率限制百分之十……发射!”
一枚修长的、表面铭刻着复杂银色纹路的探针,从“守护者”号腹部悄无声息地射出,拖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微光,瞬间加速,没入远方的暗红迷雾之中。
舰桥上的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盯着主屏幕,上面显示着探针传回的、极度不稳定且充满噪点的数据流。
几秒钟的死寂后,鸿宇猛地瞪大了眼睛:“有反应了!迷雾结构在探针周围出现了局部……‘排斥’和‘溶解’!我们正在获取内部影像!”
主屏幕上,模糊的、断断续续的画面开始出现。那是一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景象。没有星辰,没有星云,只有一片混沌的、仿佛所有颜色混合后又失去光泽的“基底”。在这片基底上,漂浮着无数巨大的、扭曲的、非几何形态的阴影,它们缓慢地移动、变形,相互缠绕又分离,像是在进行某种永恒的、无意识的舞蹈。一些阴影内部,偶尔会爆发出短暂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脉冲。
“那些……是什么东西?”周孜婷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无法识别……它们的物理形态似乎不固定,更像是一种……**现象** 的具象化。”鸿宇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既是恐惧也是兴奋,“能量读数……无法测量,仪器显示为无穷大或未定义。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在扭曲物理定律!”
就在这时,**赵航** 的声音从飞行员待命区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头儿!不对劲!我们周围的‘空间褶皱’在加速活动!像……像被惊动的蜂巢!”
几乎同时,小七的警报声响起:“检测到多方位高能反应!空间曲率急剧变化!未知实体正在接近!数量……无法统计!”
主战术屏幕上,原本代表平静空间的蓝色背景,此刻被无数从虚空中骤然浮现的、跳跃闪烁的红色光点所覆盖。它们从那些看不见的“褶皱”中涌出,如同被血腥味吸引的鲨鱼,从四面八方向“守护者”号包围过来。
“全员战斗岗位!护盾能量最大化!武器系统上线!”军洛的声音如同磐石,瞬间打破了舰桥的惊愕,“识别目标!”
近距离传感器捕捉到了这些“实体”的影像——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像是由纯粹的黑暗和混乱能量构成的不定型团块,边缘不断翻滚、破碎又重组。它们移动的方式并非直线飞行,而是以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违反直觉的短距离“闪烁”和“蠕动”前进。它们所过之处,空间本身似乎都在微微扭曲、黯淡,仿佛被其散发的“无序”所侵蚀。
“是‘熵噬者’!”鸿宇喊道,“和数据库里记录的形态吻合!它们是‘吞噬者’的衍生物,宇宙秩序的分解者!”
第一波攻击到来。并非能量光束或实体炮弹,而是一种无形的、范围性的“熵增冲击”。护盾上爆开一团团扭曲的、如同油污般的波纹,舰体内部的灯光猛地一暗,各种系统报警声此起彼伏。
“护盾效率下降百分之十五!能量正在被快速消耗!”小七报告。
“它们在对我们的有序能量场进行‘热力学降解’!”鸿宇解读着数据,“常规武器效果可能有限!”
“那就用‘秩序’来回敬它们!”军洛厉声道,“赵航!飞行联队出击,牵制骚扰!所有近防炮切换‘负熵脉冲’模式!主炮充能,‘信息秩序场’发生器准备!”
“收到!小的们,跟老子上!让这帮黑乎乎的玩意儿尝尝‘有序’的滋味!”赵航的声音带着亢奋,率领着数十架“游骑兵”攻击艇从发射通道呼啸而出,如同灵动的蜂群,冲向扑面而来的黑暗潮汐。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
幽暗的太空背景下,上演着一场无声却激烈到极致的舞蹈。“守护者”号庞大的舰体如同风暴中的堡垒,周身亮起无数道银蓝色的光束——那是发射的“负熵脉冲”,它们击中熵噬者,并非引发爆炸,而是让那些黑暗的团块如同被投入强碱的油脂般迅速分解、消散,回归为平淡的基本粒子和辐射。
赵航的飞行联队则在敌群中穿梭,他们的攻击同样有效,但风险极高。熵噬者的攻击方式诡异莫测,有时是范围性的熵增场,有时是突然从空间中伸出的、由纯粹混乱构成的触须般的能量束。
一架“游骑兵”躲闪不及,被一道触须擦过机翼,瞬间,机翼的金属结构如同经历了亿万年的风化般迅速锈蚀、崩解,连带着内部的线路和能量管道也一并失效。飞行员惊险地弹射出来,逃生舱立刻被友军火力掩护后撤。
“见鬼!这玩意沾上就掉层皮!”赵航在通讯里骂道,操控战机做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螺旋机动,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一道横扫而来的熵增冲击波。
“守护者”号主炮终于充能完毕——并非毁灭性的能量洪流,而是一圈圈如同水波般扩散开来的、肉眼可见的银色波纹。“信息秩序场”发射!
银色的波纹扫过战场,所过之处,熵噬者的活动明显变得迟滞、混乱,它们那不稳定的形态开始出现更多的崩溃迹象,仿佛被强加了它们无法理解的“逻辑”和“结构”。
“有效!继续!”军洛紧握拳头。
然而,敌人的数量似乎无穷无尽,依旧从空间的褶皱中不断涌出。而且,在战斗的间隙,鸿宇注意到了更可怕的事情。
“指挥官!看核心区域!”他声音嘶哑。
主屏幕上,那片暗红迷雾因为之前的探测和激烈的战斗能量扰动,似乎变得稀薄了一些。隐约可以看到,在那些巨大扭曲阴影的深处,有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存在轮廓。它无法被直接观测,只能通过其对外部空间造成的、恐怖的引力透镜效应和时空扭曲来间接感知其规模和位置。那就像一个存在于更高维度的、无法形容的巨口,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吮吸”着这片星域的一切,物质、能量,乃至时空本身。
“那就是……‘吞噬者’的主体吗?”周孜婷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迫感。
“不确定……可能只是一个‘器官’,或者一个‘投影’……”鸿宇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我们的探测,可能惊动了它……”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那个巨大的轮廓似乎……动了一下。一股无法言喻的、源自宇宙本初的冰冷恶意,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穿透了空间距离,瞬间席卷了整个舰桥。
不是物理攻击,却比任何攻击都更令人恐惧。灯光剧烈闪烁,所有屏幕瞬间被乱码和雪花覆盖,尖锐的警报声被拉长扭曲成怪异的嚎叫。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和绝望感攫住了每一个人,仿佛整个宇宙的重量都压了下来。
“精……精神干扰!”有舰员抱着头痛苦地呻吟。
“稳住!”周孜婷强忍着那种几乎要让她崩溃的恐惧感,大声喝道,“小七!启动心灵屏障!鸿宇,分析干扰源!”
“干扰模式……无法解析!强度超出任何已知记录!”鸿宇艰难地操作着几乎失灵的设备。
军洛猛地一拳砸在控制台上,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指挥官!必须撤离!立刻!我们被发现了,而且……我们远远不是它的对手!”
周孜婷看着主屏幕上那片更加活跃、仿佛有无数只眼睛在迷雾后睁开的黑暗,又看了看战术屏幕上依旧在苦战的赵航和飞行联队,以及舰船状态读数上快速下降的护盾和能量水平。
她知道,军洛是对的。这已经不是侦察,而是自杀。
“所有单位!脱离战斗!”她当机立断,声音因巨大的压力而微微沙哑,“执行紧急跃迁协议‘归巢’,坐标:YG83星团边缘预设集结点!赵航,带你的小伙子们回来!快!”
“收到!正在杀出一条血路!”赵航回应,飞行联队开始且战且退,向母舰靠拢。
“守护者”号主引擎发出过载般的轰鸣,巨大的能量开始撕裂周围本就脆弱的空间结构,打开一条通往相对安全星域的临时通道。
在最后跃迁前的瞬间,周孜婷死死地盯着那片暗红迷雾,盯着那个若隐若现的、带来终极恐惧的轮廓。
他们窥探到了虚空之影,而影子背后的存在,也注意到了他们这只渺小却胆大包天的“虫子”。
这不是结束,这只是真正接触的、血腥而绝望的序曲。
随着一道撕裂空间的强光,“守护者”号猛地一震,消失在这片宇宙墓场之中,只留下依旧在缓慢蠕动、吞噬着一切的黑暗,以及那些重新归于“平静”的、无形的空间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