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
陆瑁的心脏,被这两个字狠狠地攥住了。
不是东征,不是伐吴,而是保住大汉的根!
这意味着,在诸葛亮看来,大汉最致命的威胁,并非来自外部的强敌,而是源于内部!
“丞相,此话何意?”陆瑁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
诸葛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榨干肺里最后一点空气,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燃起了一团最后的火焰。
“子璋,你我相交三十三年,亮不与你说虚言。”他枯瘦的手指,在楠木盒子的边缘摩挲着,“大汉的根,是民心,是法度。民心失,则国之不存;法度坏,则根基腐朽。”
“我执政十七载,对外有你在,我内修法理,看似四海升平。然,亮非神人,亦有力所不逮之处。朝堂之上,派系已生;世家大族,盘根错节。亮在,尚能以威望镇之;亮若去,公琰持重有余,魄力不足;伯约锐意进取,易为人所用;文伟八面玲珑,难为国之砥柱。”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剖析着大汉光鲜外表下的隐疾。
“这枚令牌,”他颤抖着手,指向那枚黑铁令牌,“可调动‘汉陵卫’。”
汉陵卫?
陆瑁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此卫,乃先帝与亮,秘密所建。其成员,皆是忠烈之后,身世清白,只知有汉,不知有臣。他们不属军,不入政,散于市井,隐于百业。他们的任务,不是上阵杀敌,而是……清扫庭院!”
诸葛亮的眼中,闪过一丝骇人的精光。
“当有朝一日,权臣当道,蒙蔽圣听,世家坐大,侵蚀国本,便是此卫……出鞘之时!”
陆瑁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这是一把悬在所有朝臣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一支只属于皇权,用于清洗内部的……血滴子!
“我将它交给你,是希望你……”诸葛亮的声音,陡然变得沉重,“永远,也不要用上它。但,你必须拥有它。这是最后的手段,是保住大汉不至于从内部崩塌的……最后一道屏障。”
陆瑁的手,握着那枚冰冷的铁牌,只觉得它重逾泰山。
他终于明白,诸葛亮托付给他的,不是一个丞相之位,而是一个“监国者”的身份,一个在最坏的情况下,可以动用雷霆手段,挽大厦于将倾的……孤臣!
就在这时,房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
一个身穿龙袍,面带憔悴与焦急的青年,快步走了进来。
正是大汉天子,刘禅。
他显然已经等在门外许久,再也按捺不住。当他看到床前跪着的陆瑁时,那双忧虑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光亮,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大哥!”刘禅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激动。
陆瑁大惊,急忙起身要行君臣之礼:“陛下!”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陆瑁彻底呆立当场。
只见刘禅疾走几步,来到他面前,竟是不顾九五之尊的身份,对着他,深深地,长长地,一揖到底!
“陛下,万万不可!”陆瑁魂飞魄散,连忙伸手去扶,却被刘禅用力地避开。
“大哥受朕一拜!”刘禅直起身,眼眶通红,声音却异常坚定,“此一拜,非为君臣之礼!乃朕刘禅,为大汉四百州郡,为天下亿兆黎民,恳请先生,出山救国!”
这番话,掷地有声!
陆瑁彻底懵了。眼前的刘禅,哪里还有半分史书上那个“扶不起的阿斗”的影子?他眼神坚毅,言辞恳切,分明是一位心系天下的君主!
“陛下……”
“子璋。”床榻上,诸葛亮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看着眼前的君与臣,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先帝托孤三人,”诸葛亮看着陆瑁,眼神灼灼,“子龙鞠躬尽瘁,已随先帝而去。”
“亮,不才,耗尽心血,亦将不久于人世。”
“如今,这副担子,这句嘱托,便只剩下你一人了。”
他转向刘禅,声音提高了几分:“陛下!先帝遗命,亦是亮之遗愿!请陛下,拜子璋为相!总揽朝政,以继汉室大业!”
刘禅闻言,毫不犹豫,再次对着陆瑁,便要下跪。
“臣,惶恐!”陆瑁这一次,再不敢迟疑,抢先一步,双膝跪倒在地,重重地叩首,“陛下!丞相!万万不可!瑁何德何能,敢居此位!”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挣扎:“荆州数载,瑁已是闲云野鹤,心力交瘁。朝中自有公琰、文伟、伯约诸公,他们才是国之栋梁,丞相悉心栽培的肱骨之臣!”
他不是推辞,他是真的怕。
这副担子,太重了!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
“你若不接,大汉……亡矣!”诸葛亮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子璋!你忍心看着先帝、二将军、三将军、子龙与亮的毕生心血,毁于一旦吗!你忍心看着这满目疮痍之后,好不容易迎来的新生,再度陷入战火与纷争吗!”
“你以为你在荆州种地,就是真正的安宁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曹魏的铁蹄,孙权的艨艟,随时会踏碎你的田园!”
一声声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陆瑁的心上。
他想起了荆州田埂上,老农的笑脸。
想起了江陵城中,孩童的歌声。
想起了妻子关凤,靠在他肩上,轻声说的那句“真美啊”。
是啊……
如果大汉亡了,这一切,还存在吗?
他改变不了天下大势,但他若退缩,就连脚下这片土地的命运,也无法守护。
陆瑁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挣扎、犹豫、恐惧,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坚定。
他再次看向刘禅,看向诸葛亮,声音不再颤抖,变得平静而有力。
“臣,可以接。”
刘禅大喜过望:“大哥……”
“但臣,有三请!”陆瑁打断了他。
“大哥请讲!无论何事,朕无不应允!”
陆瑁深吸一口气,朗声说道:
“其一,臣请陛下,收回成命,不设丞相之位。大司马蒋琬、尚书令费祎、大将军姜维,皆国之栋梁,请陛下依旧委以重任,令其各司其职。瑁,只愿以一布衣之身,为陛下参赞军国大事,协调中枢。”
他不当丞相!
这个请求,让刘禅和诸葛亮都愣住了。
“为何?”刘禅不解。
“丞相之名,只属一人。”陆瑁的目光,望向诸葛亮,充满了无尽的敬意,“丞相之功,千古无二。瑁,不敢也不能与之并肩。况且,权柄过重,于国于己,皆非幸事。分权而治,互相匡正,方是长久之道。”
诸葛亮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和赞许。
他明白了,陆瑁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从根源上杜绝权臣的诞生!他要的,是一个健康的,能够自我运转的朝堂,而不是另一个“诸葛亮”!
“好……好一个陆子璋……”诸葛亮喃喃道。
“其二,”陆瑁继续说道,“臣请陛下,广开言路,从谏如流。凡朝堂议事,无论品阶,皆可畅所欲言。凡有功之臣,不吝赏;凡有过之将,不枉罚。天子守国门,法度治天下。陛下,当为天下法度之表率!”
“其三,”陆瑁的声音,陡然一沉,“臣请陛下,赐臣便宜行事之权!凡遇贪赃枉法、结党营私、动摇国本之辈,无论其官居何位,功勋多高,臣,皆可先斩后奏!”
此言一出,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这第三个请求,才是真正的杀招!
他不要丞相之名,却要了比丞相更可怕的……督察与先斩后奏之权!
再结合那枚“汉陵卫”的铁牌,陆瑁,将成为悬在大汉所有官员头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刘禅看着陆瑁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没有半分犹豫,重重点头:“朕,允了!自今日起,大哥之言,如朕亲临!”
“臣……陆瑁……领旨谢恩!”
陆瑁深深一拜,这一次,他没有再推辞。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整个人的气势,已经截然不同。
如果说之前的他,是一柄藏于鞘中的温润玉剑,那么此刻,他已经锋芒毕露,寒气逼人!
“呵呵……呵呵呵……”
床榻上,诸葛亮突然发出了一阵畅快的笑声。他笑着笑着,眼角流下了两行清泪。
“好……好啊……大汉……大汉有望了……”
他笑声渐歇,目光开始涣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向刘禅。
“陛下……亲贤臣,远小人……信子璋,如信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头一歪,那只一直紧紧抓着陆瑁的手,无力地滑落。
那双睁开了一生,看透了世事,算尽了人心的眼睛,终于,永远地闭上了。
延熙三年,秋。
大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薨,享年六十岁。
后人有诗云:
武侯星陨秋风里,汉室大厦将欲倾。
忽有白衣出荆楚,愿为孤臣定乾坤。
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
“相父——!”
刘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扑倒在床边,痛哭失声。
陆瑁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张安详的睡脸,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他缓缓地,郑重地,对着诸葛亮的遗体,三叩首。
从此,这座大厦,由我来扛。
他站起身,走到门前,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房门。
门外,姜维、蒋琬、费祎三人,早已心急如焚。看到房门打开,三人齐齐迎了上来。
当他们看到陆瑁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以及他身后,伏在床边痛哭的天子时,三人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蒋琬嘴唇颤抖,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还是性子最急的姜维,哑着嗓子问道:“丞相他……”
陆瑁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人的脸。
那目光,平静,深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没有回答姜维的问题,只是用一种宣告般的语气,缓缓说道:
“丞--相--走--了。”
三人的身躯,同时剧震。
悲痛,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然而,陆瑁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们硬生生止住了泪水。
他看着三人,也看着门外那片阴沉的天空,一字一顿。
“大汉,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