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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的血腥气尚未在鼻腔里散尽,1926年2月的凛冽寒风已裹挟着珠江口咸湿的水汽,抽打在横江、双头一带泥泞的蕉林与河网间。空气粘稠而沉重,混杂着腐烂水草的腥气、劣质火药的余味,以及一种大战将息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李锦站在一艘吃水颇深的旧式木驳船船头,身上的灰呢军装沾着泥点,新缀的少将领章在铅灰色天幕下也敛去了光芒。他手中拿着刚刚译出的电文,薄薄的纸片仿佛重逾千斤。

“陈逆炯明……通电下野……逃亡香港……”陈明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低沉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他脸上那道蜈蚣似的伤疤在阴沉的光线下更显狰狞,手里同样捏着一份电文副本。“洪兆麟、林虎、刘志陆……这帮龟儿子,还缩在横江、双头,要做困兽之斗!”他猛地将电文揉成一团,狠狠砸在船板上。

李锦的目光投向河网对岸。蕉林掩映中,横江镇低矮的房舍轮廓依稀可见,几缕不祥的炊烟在阴沉的天空下笔直升起。更远处,双头墟方向,隐隐传来零星的枪声。陈炯明虽走,但他麾下最凶悍、手上沾满东征将士鲜血的几员大将,却拒绝投降,妄图凭借这水网纵横的复杂地形做最后挣扎。中山先生统一广东的遗愿,只差这最后一滴血来封缄。

“校长急电,”李锦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钢铁般的冷硬,“双头、横江残敌,负隅顽抗,冥顽不灵。着李锦部,务于三日内,彻底肃清!死活不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河面上集结的数十条大小木船和船上肃立的士兵,“教导四团,主攻横江!粤军张发奎部,围攻双头!陈副师长,”他看向陈明仁(惠州战后擢升副师长兼一团团长),“你率一团,为我左翼,切断横江与双头联系!此战,不留俘虏!只祭英魂!”

“明白!”陈明仁眼中寒光一闪,重重点头,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指挥船,粗粝的吼声在河面上回荡:“一团!检查装备!准备登岸!让横江的龟孙,给刘团长、给小石头磕头!”

船队如同离弦之箭,在桨橹的哗啦声中,劈开浑浊的江水,扑向对岸。没有炮火准备,没有震天呐喊,只有船桨击水的急促节奏和士兵们粗重的呼吸。战斗在登陆的瞬间爆发。横江镇外围的简易工事后,喷吐出密集的火舌!子弹啾啾地打在船帮上,木屑纷飞,溅起浑浊的水花。不断有士兵中弹落水,江面泛起暗红的涟漪。

“弃船!登岸!抢占滩头!”李锦第一个跳入齐膝深的冰冷江水中,手中的mp18冲锋枪朝着最近的火力点打出一个长点射!士兵们呐喊着跳下船,顶着弹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泥泞的江滩。白刃战在滩头狭窄的区域内瞬间爆发!刺刀碰撞的铿锵声、垂死的惨嚎、愤怒的咆哮响成一片!教导四团的士兵如同下山的猛虎,用刺刀和枪托硬生生在滩头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横江镇的巷战,比惠州更诡谲,比华阳更粘稠。狭窄的街巷被纵横交错的河汊切割,石板路湿滑无比。残敌依托着坚固的祠堂、砖石结构的货栈、甚至民房院墙,层层设防,冷枪、诡雷、陷阱无处不在。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李锦的指挥部设在刚夺取的一处临河米行内,空气中弥漫着陈米和血腥的混合气味。电台的电流嘶嘶声、参谋焦急的呼叫、各处传来的伤亡报告,让小小的空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紧张。

“报告!三营在镇东‘裕丰货栈’被阻!敌火力太猛!营长重伤!”

“报告!左翼陈副师长通报,一团在‘寡妇桥’遭敌林虎卫队反扑!伤亡很大!请求支援!”

“报告!粤军张发奎部在双头墟进攻受阻,敌洪兆麟部抵抗顽强!”

坏消息像冰冷的铁钳,一点点收紧。李锦站在摊开的地图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洪兆麟、林虎、刘志陆……这些名字如同跗骨之蛆。他知道,这些亡命徒深知罪孽深重,绝无生路,抵抗必然疯狂至极。时间在流逝,每拖延一刻,就有更多士兵倒下。

“不能再硬啃了!”李锦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精光。他指着地图上横江镇中心位置一个被红笔重重圈出的点——“林氏宗祠”。“情报显示,林虎的指挥部和核心卫队就龟缩在这里!洪兆麟也在镇内,但行踪诡秘。打蛇打七寸!集中所有迫击炮、重机枪!给我轰开祠堂!端掉林虎的指挥巢穴!一团那边,告诉明仁兄,再顶半小时!半小时后,我让他看林虎的脑袋!”

命令迅速下达。教导四团残存的火力被迅速集中起来。几门老旧的82毫米迫击炮被推到距离祠堂不足三百米的一处断墙后,炮手们紧张地计算着射角。重机枪被架设在附近制高点的房顶上,黑洞洞的枪口指向祠堂厚重的大门和高墙上的射击孔。

“目标!林氏祠堂!前方院落!后方主厅!急速射!放!”李锦的指令斩钉截铁,透过电台的嘶鸣,清晰地传到每一个炮位和机枪阵地。

“通!通!通!”沉闷的迫击炮弹出膛声接连响起!炮弹带着刺耳的尖啸,划破被硝烟笼罩的天空,狠狠砸向祠堂!

“轰!轰!轰隆!”猛烈的爆炸在祠堂内外接连腾起!砖石混合着木屑瓦片冲天飞舞!祠堂厚重的大门被直接命中,轰然洞开!高墙被炸开几个巨大的豁口!马克沁重机枪沉闷的扫射声同时响起,密集的弹雨如同铁扫帚,狠狠泼洒在祠堂的豁口和门窗位置,压制着任何试图露头反击的敌人!

祠堂内的抵抗瞬间陷入混乱!哀嚎声、惊叫声透过爆炸的间隙传来!

“突击队!上!”李锦厉声喝道。一支由老兵组成的突击队,在机枪和炮火的掩护下,如同出笼的饿狼,挺着刺刀,嚎叫着冲进了硝烟弥漫的祠堂大门!激烈的枪声、爆炸声、搏斗声在古老的祠堂内激烈回荡!

就在横江镇中心杀声震天之时,横江与双头之间的关键节点——“寡妇桥”战场,也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陈明仁背靠着一截被重机枪子弹打得千疮百孔的桥墩,剧烈地喘息着。头上的旧伤疤因激动而充血泛红,左臂的绷带早已被鲜血浸透。他身边能站着的士兵已不足半个排。桥对岸,林虎最精锐的卫队,在几挺重机枪的掩护下,发起了又一波亡命冲锋!子弹如同泼水般泼洒在桥头狭窄的阵地上,压得人抬不起头。不断有士兵中弹倒下。

“副师长!顶不住了!撤吧!”一个满脸血污的连长嘶吼着,声音带着绝望。

“撤?”陈明仁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如同受伤的猛虎,“往哪撤?背后就是李师长的主攻方向!放一个林虎的兵过去,横江就要崩!”他猛地抓起脚边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吼道:“工兵连!还有活着的吗?给老子炸药!炸桥!”

“有!”几个同样浑身浴血的工兵挣扎着爬过来,手中抱着仅存的炸药块。

“副师长!炸药不够彻底炸塌石桥!只能炸毁桥面!”工兵排长喊道。

“炸!能炸多烂炸多烂!”陈明仁吼道,“其余人!手榴弹准备!等他们冲上桥面,给我往死里砸!”

林虎卫队嚎叫着冲上了石桥!就在他们冲到桥中段时!

“炸!”陈明仁一声令下!

轰隆!一声巨响!石桥桥面被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碎石横飞!冲在最前面的敌人惨叫着掉入冰冷的河水中!

“打!”陈明仁和残存的士兵猛地探身,将早已准备好的集束手榴弹和手榴弹雨点般砸向挤在断桥处的敌群!

“轰!轰!轰!”连环爆炸将断桥变成了人间地狱!林虎卫队的冲锋被这决死一击彻底粉碎!残敌丢下几十具尸体,仓皇退去。

陈明仁拄着步枪,望着对岸溃退的敌人,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硝烟熏得发黄的牙齿,无声地笑了。笑容牵动脸上的伤疤,显得格外狰狞而悲怆。他身边,又倒下了七八个弟兄。

横江镇中心,林氏祠堂的枪声终于停歇。浓烟从炸开的屋顶和门窗滚滚涌出。突击队长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踉跄着跑到米行指挥部,脸上混杂着血污和兴奋:“报告师长!祠堂拿下!击毙敌酋林虎!脑袋在这!”他身后一个士兵,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包袱。

李锦只是扫了一眼那包袱,目光便越过突击队长,投向祠堂方向。“洪兆麟呢?”

“没……没找到!可能趁乱跑了!”

李锦眼神一寒。洪兆麟,这个双手沾满黄埔将士鲜血的刽子手,绝不能让他跑了!就在这时,镇子西南角突然爆发了激烈的枪声!方向正是通往双头墟和珠江口的河道码头!

“是洪兆麟!他想从水路跑!”陈明仁的声音从电台里传来,带着嘶哑的电流杂音,“我这边顶住了!李兄,别让那老狗溜了!”

“追!”李锦抓起冲锋枪,第一个冲出米行。他带着警卫连和还能机动的部队,如同旋风般扑向枪声最激烈的西南码头!

码头上已是一片混乱。几艘快船正在解缆,船上的敌人疯狂地向岸上射击,试图阻止追兵。岸上,教导团的士兵正依托货堆和残破的房屋与船上的敌人对射。李锦一眼就看到,最大那艘快船的船头,一个穿着绸衫、戴着金丝眼镜的胖子,正挥舞着手枪,声嘶力竭地催促开船——正是洪兆麟!

“迫击炮!打沉那艘船!”李锦厉声下令。但炮兵还在后面,远水难救近火!

“机枪!封锁河道!”岸边的机枪拼命扫射,子弹打在船帮上火星四溅,却难以阻止船只缓缓离岸!

眼看洪兆麟就要逃出生天!李锦眼中寒光爆射!他猛地推开身前的士兵,拔足狂奔,几个起落冲到码头最前沿!脚下就是浑浊的江水!他端起mp18冲锋枪,对着船头那个肥胖的身影,狠狠扣动了扳机!

“哒哒哒哒——!”一个长点射!子弹打在船头木板上,木屑纷飞!洪兆麟吓得猛地一缩头,狼狈地趴倒在甲板上,金丝眼镜都甩飞了!快船加速,已离开岸边十几米!

“妈的!”李锦怒骂一声,扔掉打空子弹的冲锋枪,反手拔出腰间的中正剑!冰冷的剑锋在阴沉的天光下闪着寒芒!他死死盯着船上那个惊慌失措的肥胖身影,一股滔天的恨意直冲顶门!刘尧宸团长倒在血泊中的景象、小石头扑向炸药洞口的单薄背影、惠州城头教导四团无数张消失的面孔……瞬间涌入脑海!血债,必须血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嘀嘀——嘀嘀嘀——!”一阵急促而清晰的军号声,穿透了码头的喧嚣,从镇子北面传来!是停止进攻、原地待命的号音!紧接着,一个传令兵骑着快马,沿着河岸狂奔而来,手中高举着一份电文,声嘶力竭地大喊:

“停火令!停火令!大本营急电!双头之敌已降!命令各部,即刻停火!接受残敌投降!违令者严惩不贷!”

声音如同惊雷,在码头上空炸响!岸上教导团的士兵们下意识地停下了射击,面面相觑。快船上,洪兆麟也听到了喊声,他挣扎着从甲板上爬起,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丝难以置信的侥幸!

李锦的身体猛地僵住!高举的中正剑,剑尖距离浑浊的江面,距离那艘载着血仇的快船,只有咫尺之遥!他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愤怒和挣扎而剧烈扭曲,握着剑柄的手指捏得发白,骨节咯咯作响!停火令!接受投降!这个双手沾满同志鲜血的刽子手,竟能苟活?!

洪兆麟站在船头,似乎也看到了岸上那个如同雕像般僵立、剑指自己的军官。他肥胖的脸上挤出一个极其难看、带着挑衅和解脱的复杂笑容,甚至还挑衅般地整了整凌乱的绸衫。

一股腥甜涌上李锦的喉咙。他死死盯着洪兆麟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盯着他脖子上因激动而跳动的肥厚喉结。只要再往前一步,他就能将手中这把冰冷的剑,狠狠捅进那肮脏的喉咙!为无数冤魂复仇!为刘尧宸!为小石头!为教导四团所有倒在东征路上的兄弟!

时间仿佛凝固。码头上死一般寂静,只有浑浊的江水拍打岸边的哗哗声。士兵们的目光都聚焦在李锦高举的剑上,聚焦在他因极度压抑而微微颤抖的背影上。陈明仁也带着人赶到了码头,他望着李锦,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工兵铲。

一步。仅仅是一步。剑尖就能饮血。

李锦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翻腾着血色的风暴。最终,那高举的手臂,如同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机械,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一寸寸地垂落下来。冰冷的剑锋,无力地指向脚下浸透鲜血的码头石板。

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干涩,仿佛被砂纸打磨过:

“执行……命令。”

快船上的洪兆麟,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嘲讽。他对着岸上,做了一个极其下流的手势,转身钻进了船舱。快船加速,在教导团士兵愤怒而屈辱的注视下,载着血债累累的刽子手,消失在通往珠江口的茫茫水雾之中。

李锦缓缓转过身。夕阳的余晖刺破厚重的云层,落在他新缀的少将领章上,金星反射着冰冷的光。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苍凉。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支打空了子弹的mp18冲锋枪,卸下弹鼓。里面,静静地躺着华阳谷口压入的那最后一粒、未曾击发的黄铜子弹。

他默默地将子弹取出,指尖感受着金属的冰冷与坚硬。然后,他小心地,将这粒承载了太多未竟之恨的子弹,重新压回弹鼓的卡槽深处。

咔哒。一声轻响,微不可闻。

他抬起头,望向西边那轮巨大的、正在沉入珠江口的血色残阳。残阳如血,映照着满目疮痍的横江镇,也映照着脚下这片终于归于沉寂的土地。中山先生统一广东的遗愿,在这一刻,以无数年轻生命的牺牲和无法手刃仇寇的遗憾为代价,终于艰难地画上了一个带血的句点。

风从珠江口吹来,带着大海的咸腥,也带来了若有若无的、士兵们压抑的啜泣和远处隐隐传来的、模糊的凯旋号音。李锦缓缓闭上眼,将那把沾满硝烟和血污的中正剑,轻轻插回腰间的剑鞘。冰冷的鞘身,紧贴着肋下那道在华阳留下的、隐隐作痛的伤疤。

脚下的路,浸透了鲜血;手中的枪,依旧沉重。但珠江口的风,终是吹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硝烟、血腥与海风咸腥的空气刺入肺腑。那风中,似乎还夹杂着总理遗嘱中,关于北伐、关于统一、关于三民主义那遥远而宏大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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