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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超英老爷子那句“地火熄了百年,就别再轻易点燃”的话,像一枚投入深潭的古铜钱,在姐弟二人心中漾开圈圈涟漪,旋即沉入一片默然的寂静里。

堂屋内,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雕花窗棂,将浮动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太师椅轻微的“吱呀”声和核桃温吞的摩擦声,是这片寂静里唯一的注脚。老爷子的眼皮耷拉着,仿佛又沉浸到那片外人无法触及的时光深潭中去了,方才那片刻的激动与追忆,已被他重新妥帖地收敛回苍老的躯壳之内。

花筝捏着那片粗陶片,指尖能感受到它粗糙的质地和边缘岁月磨出的圆润。这不是什么珍贵的古玩,却比任何珍宝都更沉重——它承载着一段被刻意遗忘的时光,一个孤独灵魂在地下的执着与叹息。

花磊站在一旁,眉头微蹙,他惯常依赖的逻辑与实证在此刻显得有些苍白。卫星地图上的异常、锈蚀的管道、老人的告诫、爷爷的回忆……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模糊却诱人的轮廓,指向后山那片被称为“哑谷”的禁忌之地。科学思维告诉他,一个百年前的地下作坊,即便曾存在过,如今也大概率只剩下一捧黄土残砖,危险且无甚价值。但心底深处,某种难以言喻的牵引力,却与昨日在地窖中感受到的那份悸动隐隐呼应。

“爷,”花筝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清晰,“那片叶子……陈先生赠给太爷爷的那片,它生长的深谷,是不是就在那‘药炉’附近?”

花超英眼睫微动,并未睁眼,只是那对核桃的转动停顿了一瞬,良久,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陈先生提过一嘴,说是……鹰嘴崖下,哑谷尽头,阴阳交界之地,日光难及,月光常照,方生异草。”他的话语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吟诵古谣的调子,词句也显得有些玄异,不似平常老汉的口吻。

阴阳交界,日月殊途。花筝心中微动。这描述,倒真合了那些天生地养、蕴藏灵异之物的环境的味道。

花磊忍不住插话,语气里带着研究员式的谨慎:“爷爷,那下面……会不会有什么……不安全的东西?比如,陈先生当年试验留下的药物,过了这么多年,会不会变质产生什么有毒气体或者……”他没说出口的是,或者某些超乎常理的存在。

老爷子这回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珠看向花磊,里面有一种历经世事的淡然,也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深邃。“岁月是最厉害的化尘丹,再烈性的东西,百年光阴,也足以磨去其锋锐,化入水土了。危险的,从来不是那些死物,而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个孙辈,“而是人心里的好奇和执念。你太爷爷封了那入口,是断了尘世的扰攘,也是让那份未尽的执念,得以安眠。”

这话说得玄乎,却自有一番道理。花筝垂下眼睫,看着手中的陶片。的确,那药炉本身或许已无危险,但揭开它,意味着要重新触碰那段被掩埋的悲剧,唤醒沉寂的往事,这本身或许就是一种惊扰。

然而,那种源于血脉、源于对家族秘辛本能探究的冲动,以及艺术生对“未知”与“神秘”近乎偏执的向往,在她心中盘旋不去。她仿佛能听到那黑黢黢的管道深处,传来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跨越百年,萦绕不散。

接下来的半天,老宅里的气氛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表面依旧是其乐融融的年节祥和,王秀兰忙着准备各式吃食,花磊帮着劈柴担水,花筝则陪着爷爷说话,或是描摹那些老物件。但姐弟二人之间,偶尔交汇的眼神里,都藏着那份心照不宣的秘密和对后山哑谷的惦念。

老爷子似乎察觉了,却不再多言,只是偶尔看向后山方向时,眼神会变得格外悠远,手中的核桃也转得越发慢了,像是在默默掐算着什么。

晚饭后,天色彻底暗下。山村冬夜,寒气逼人,却格外清澈,墨蓝色的天幕上星子稀疏,远山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沉默而威严。

花筝借口日间吹了风有些头痛,早早回了自己小屋。她没有开灯,而是点燃了窗前书桌上那盏小巧的、仿古式的陶瓷油灯。这是她白天从库房一堆杂物里找出来的,洗刷干净,添了油,换上新棉绳灯芯。昏黄如豆的灯火跳跃不定,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生姿,仿佛另一个时空的剪影。

她将那片陶片放在灯下,又取出那本《本草杂识》和夹着枯叶的书页,最后,是她白日里画的枯叶速写。三样东西并排放置,在跳跃的灯火映照下,彼此之间仿佛产生了某种无形的联系。

她并非想要做什么,只是在这种近乎仪式性的氛围里,感觉更能贴近那段往事。灯火荜拨,空气中弥漫着灯油和老纸墨混合的独特气味。

忽然,一阵极细微的穿堂风不知从何处钻入,灯苗猛地摇曳了一下,险些熄灭。花筝下意识地伸手去护,指尖却不经意间拂过了那片干枯的叶子。

就在那一刹那——

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顺着指尖窜入!并非触觉上的刺痛或冰凉,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悸动”,仿佛一片极其微小的雪花落在热腾腾的窗玻璃上,瞬间消融,却留下了一抹清晰的凉意。紧接着,鼻尖萦绕的那股叶子特有的清苦香气,似乎骤然浓郁了一瞬,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微风唤醒了一般。

花筝猛地缩回手,心脏无端地漏跳了一拍。她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片枯叶。灯火稳定下来,一切如常,叶子依旧是那片干枯脆弱的叶子,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是错觉吗?

她定了定神,犹豫片刻,再次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叶片的边缘。

这一次,没有任何异常。只有干燥植物标本的粗糙质感。

她皱起眉,目光落在旁边那片粗陶片上。鬼使神差地,她拿起陶片,学着爷爷的样子,放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那极其微弱的、混杂着泥土和陈腐药味的气息钻入鼻腔。然而,在这气息的底层,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更缥缈、更难以捕捉的余韵,与那枯叶的清香同源,却更沉郁,更……沧桑,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被岁月磨去了棱角的焦苦气,像是某种东西在密闭空间里缓慢煅烧了百年后残留的印记。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窗外,望向后山那片沉沉的黑暗。哑谷,药炉,通风管,未成之药……

就在她心神摇曳之际,窗外极远处的夜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那不是星光,也不是飞机或人造卫星的光芒,那是一种更幽微、更难以形容的光,泛着一种近乎……青白之色,只是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视网膜在黑暗中的错觉。

花筝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几乎要推开窗户仔细去看,但那光芒再未出现。夜色依旧浓重,万籁俱寂。

是磷火?还是……别的什么?

这一夜,花筝睡得极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她时而仿佛置身于一个闷热的地下空间,听着风箱沉重的喘息声,看着幽蓝的火焰舔舐着古怪的药罐;时而又仿佛在荆棘密布的山谷中艰难跋涉,寻找着一株叶片狭长、泛着紫芒的异草;最后,她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的清瘦背影,正站在那被忍冬藤覆盖的洞口前,幽幽叹息,那叹息声竟与她在地窖口听到的如此相似……

第二天清晨,花筝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吃早饭时,花磊看了她好几眼,趁周安去厨房添粥的间隙,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了?昨晚没睡好?还在想那事儿?”

花筝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昨晚油灯下的异样感觉和窗外那转瞬即逝的幽光低声告诉了花磊。

花磊听完,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沉吟片刻,道:“触碰枯叶的感觉,可能是静电,也可能是心理作用。至于光……有可能是某种罕见的球状闪电或者萤火虫群,虽然这个季节几乎不可能有萤火虫。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也变得凝重,“我们不能排除那里存在某种……我们尚不了解的、可能带有微弱辐射或特殊电磁场的矿物。陈先生选择在那里建立药炉,或许并非全无道理。如果真是这样,盲目进入可能会有未知的风险。”

他的分析理性而谨慎,但花筝却总觉得,那不仅仅是矿物或物理现象那么简单。那是一种更朦胧、更难以用现有科学解释的直觉,源自于这片土地沉淀太久的记忆和某种……灵性的残留。

饭后,花磊似乎下定了决心。“不管怎样,我们不能贸然行动。但我同意,那个地方需要进一步确认。今天我再试试用更高精度的卫星图像和地质雷达数据交叉比对一下,看能不能找到更准确的入口位置和地下结构信息。如果需要工具,也得提前准备。”

他展现出了都市精英面对未知项目时的规划能力。花筝则点了点头,她有自己的方式。

她再次去了后院的小库房。这一次,她没有去翻动那些大的箱笼,而是目标明确地走向那个榆木矮柜,小心翼翼地再次取出了那个洗得发白的蓝色土布包裹。

她将《本草杂识》请到院中阳光充足处,并不翻动,只是静静地放在一旁。然后,她找来了一个干净的浅碟,注满清水,又取了三支细长的、过年时预备下的线香,并未点燃,只是将它们并排放在书旁。

她没有像道观中那般焚香祝祷,只是净了手,面对着古书、清水和线香,静静席地而坐。这是一种无声的敬意,一种试图与书写者、与那段岁月沟通的笨拙仪式。阳光洒在书页上,那些工整的墨迹和朱红的绘图,在明亮的光线下仿佛重新被注入了生命力。

她闭上眼睛,放缓呼吸,试图捕捉空气中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院外是王秀兰晾晒衣物的声响,偶尔有鸡鸭的咕哝声,更远处是山风吹过树梢的呜咽。这些日常的声音渐渐褪去,她的心绪逐渐沉静下来。

忽然,一种极其微妙的感应浮现心头。并非听到或看到什么,而是一种清晰的“指向”,像是指南针的指针被无形的手拨动,稳稳地指向了一个方向——正是后山哑谷所在。

几乎同时,她感到身边那本《本草杂识》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倏地睁开眼,只见书页静默,并无异常。但当她目光落下时,心跳骤然加速——

她并没有翻动书页,但此刻,书页却并非完全合拢,而是微微开启着,恰好停留在记载着“地黄”的那一页!就是写有关于陈先生批注的那一页!而那一页的页脚,似乎因为书页的自然张开,而比旁边其他页面要稍稍卷起一点点。

是风吹的吗?可此刻院中并无强风。

花筝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轻轻抚过那行“仁心仁术,见解独到,吾远不及也”的批注。太爷爷的敬佩与惋惜,透过墨迹,穿透百年时光,清晰地传递到她心中。

这一刻,她几乎可以肯定。后山药炉,并非只是一个危险的遗迹,它更是一个执念的道场,一个未竟之梦的安眠之地。而某种沉寂了百年的力量,似乎正在被悄然唤醒,并隐隐向她发出了召唤。

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向花磊房间的窗户。

这件事,她必须去做。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更是为了回应那段被尘封的往事,为了解开花家与那位陈先生之间最后的、也是最深的羁绊。

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明亮,年节的喜庆气氛仍在空气中流淌。但花家姐弟都知道,一段深入迷雾、触碰过往的旅程,即将开始。而这一次,他们将要打交道的,或许远不止是泥土和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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