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明,霜气仍重。我蹲在石台边,掌心贴着苏青鸾的手腕,脉息微弱却未断。她指尖还攥着那柄木剑,剑柄上“青辞”二字被泪与血浸得发暗。风掠过冰面,吹起她额前碎发,也拂动我残破的衣角。
昨夜的一切并未结束。
清虚子仍跪在三步之外,右臂僵直垂地,霜痕自肩蔓延至指节。他喘息粗重,眼中怒意未消,反倒因痛楚而更显狰狞。他盯着我,声音从齿缝里挤出:“你以寒毒伤人,算什么正道手段?”
我没有起身,只是缓缓将外袍再往上拉了些,盖住苏青鸾裸露的肩头。她的呼吸拂在我手背,凉得不像火命之人该有的气息。
“正道?”我抬眼看他,“你逼她放血救我时,可讲过正道?你咒她情劫必死时,可守过同门之义?”
他冷笑:“她是为你而伤,你是为私情所困——堂堂太乙弟子,竟靠女子心头血续命,不觉得羞耻么?”
我慢慢站起,动作平稳,体内寒气随真气流转一圈,压下经脉中残余的灼痛。衣袖垂落,遮住指尖刚凝出的一缕寒光。
“你说我用邪术。”我开口,声如冰裂,“那你可知这寒毒入髓之后,如何反炼为刃?你可读过《太乙心经》第九重‘极阴生阳’之篇?你修了二十年玄门正典,却连师父留下的寒潭都不敢深入半步。”
他脸色一变。
我向前一步,足尖踏在冰层之上,脚下咔嚓一声轻响,裂纹蛛网般散开。我并指一引,第四根冰针浮于掌心,通体幽蓝,针尖凝着一点霜花,在微光中泛出冷芒。
“此术非我自创。”我盯着他,“乃师父所授心法,与寒潭寒气相合,三年潜修而成。若这也算邪道,那太乙观的修行之路,岂非全是虚妄?”
话音未落,我指尖一弹。
冰针斜飞而出,擦着他耳侧掠过,钉入身后石阶。碎石迸溅,裂痕深达寸许,边缘迅速结出薄冰,寒气顺着缝隙爬升,竟使整段台阶覆上一层白霜。
围观弟子中有几人后退半步,无人再敢言语。
清虚子猛地抬头,额角青筋跳动:“你以下犯上!纵有技艺,也不过是走偏门取巧!我才是大师兄,师门规矩由不得你肆意践踏!”
我冷笑:“规矩?你火烧我房舍、毁我卷宗、煽动众徒围堵孤女时,可还记得规矩?你明知她火命耗损会危及性命,仍咒其情劫必亡,这是哪一条戒律允许的?”
我步步逼近:“你恨我不假。可你恨的,是我女扮男装拜入师门?还是我天赋高于你?亦或……是你父亲之死,本就另有真相,而你不敢面对?”
他瞳孔骤缩。
“你翻出‘灭’字残卷,你以为那是我在挑衅?”我冷冷道,“那是我在替你找答案。可惜你宁可执迷于仇恨,也不愿看清当年真正害你父亲的,是宫中细作,而非师父。”
他喉头滚动,似要反驳,却张口无言。
就在此时,远处回廊传来脚步声。太乙真人缓步而来,月白衣袍沾了晨露,手中拂尘轻垂。他在五步外站定,目光扫过地上冰针、清虚子冻伤的右臂,又落在我脸上。
全场寂静。
良久,他低声道:“痴儿……你竟真的走通了这条路。”
我躬身行礼,未跪。
“弟子不敢逾矩。但今日若不正视听,日后师门之中,是否人人皆可借身份之便,凌辱后进?是否只要冠以‘规矩’之名,便可行残害同门之实?”
太乙真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如电。
他转向清虚子,声音陡然沉下:“你入门二十载,勤修功法,本有望承继衣钵。可你心术不正,妒贤嫉能,屡次构陷沈清辞,昨夜更唆使其情劫发作,险些致苏青鸾丧命。你可知罪?”
清虚子浑身一震,抬头嘶声道:“师父!她身负凤命,逆天而行,迟早祸乱山门!我只是……”
“住口!”太乙真人厉喝,“你口口声声宿命之说,实则不过掩饰私心!若凤命当诛,那你父亲之死,又是谁之过错?若寒毒便是邪道,那你为何不敢入寒潭一日?”
他拂尘一扬,银丝如刃指向清虚子心口:“你已失道心,不配列我太乙门墙。”
清虚子双膝一软,几乎跌倒。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太乙观弟子。”太乙真人一字一句,声震四野,“若再踏入山门一步,格杀勿论。”
拂尘尾梢扫过地面,卷起尘雪,仿佛斩断因果。银丝划过之处,冰屑纷飞,竟在石阶上划出一道清晰痕迹,宛如界线。
清虚子踉跄后退,右臂冻伤未愈,气血逆行,面色由红转紫。他瞪着我,又望向师父,忽然仰天怒啸:“我不服!她终将堕入魔道,你们都会后悔!”
话音未落,他转身跃下悬崖。身影坠入云海深处,转瞬不见。
山风骤止,万籁俱寂。
众弟子纷纷跪地叩首,无人敢抬头。唯有我立于寒潭之畔,指尖收回冰针,任其化作一缕寒气归入经脉。我低头看苏青鸾,她仍在昏睡,唇色苍白,但呼吸比先前稍稳。
我蹲下身,伸手探她额头温度。指尖触及肌肤的刹那,她眉头轻轻一动,似有所感。
远处钟楼传来晨鼓,六更已到。天边泛起青灰,第一缕微光落在冰面上,映出我们模糊的身影。
太乙真人看了我们一眼,转身离去。袍角拂过门槛,再未回头。
我坐在石台边沿,将苏青鸾的手轻轻放入怀中取暖。她左手仍紧握木剑,指节泛白。那件焦黑的衣袖还搭在她膝上,针线悬在破口处,尚未缝完。
风又起。
她指尖微微抽动了一下,仿佛想继续缝补。我看着那根未收的青线,在晨光中轻轻晃荡,像一根悬在命运边缘的弦。
忽然,她手腕一颤,原本紧扣木剑的手松了一寸。
我立刻察觉,反手握住她手掌。
她没有醒,但手指慢慢蜷缩回来,重新抓紧了那柄粗糙的木剑。
我望着她沉睡的脸,低声说:“不怕,我在。”
她睫毛轻颤,似有回应。
冰层之下,水声悄然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