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枝轻响之后,林中再无动静。我未回头,只将剑柄在掌心转了一圈,冷铁贴着虎口,稳住了脉门翻涌的滞涩感。银囊紧贴心口,那股牵引之力已散,蛊母沉寂如石。
苏青鸾从树后走出,火红披风被夜风掀起一角。她一句话未问,只是快步上前,伸手扶住我的左臂。指尖温热,顺着经脉渗入一丝暖流,压下了肋骨间反复抽搐的寒意。
“走。”我说。
她点头,与我并肩穿出密林。身后祭坛上的黑幡仍在风中摇曳,可那口青铜鼎已不再震颤。我们一路无言,只凭星月微光辨路。途中换手三次护持银囊,每一次交接,她都将掌心贴于我背心三息,以自身命火缓释寒毒残劲。
至南岭渡口,天色初明。薄雾浮江面,一艘乌篷船泊在芦苇深处。艄公是旧识,见我们登船,只默默撑篙离岸。舟行水滑,我盘膝闭目,暗运《玄火诀》巡行周身经络。真气所过之处,血脉通畅,未见异动。蛊母确已受制,再无法引动旧日烙印。
三日后抵终南山脚。
山道积雪未消,石阶覆冰。我踏足其上,足底传来熟悉的寒意——这是太乙观外门禁阵的气息。守卫立于观门前,披甲执戟,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顿了一瞬。
“来者何人?”其中一人横戟拦路。
我未答话,左手按住胸口银囊,右手缓缓结出“云手归元”印。体内真气流转,玄火自丹田升起,经膻中而上,映出一道淡金光晕。守卫看清那色泽纯正、毫无邪祟杂念,当即收戟退开半步。
“沈师姐!”另一人低呼一声,转身奔向观内通报。
苏青鸾牵起我的手腕:“到了。”
主殿前香烟缭绕,铜炉中焚的是安神檀。我步入大殿时,太乙真人仍端坐蒲团之上,双目微启,目光直落在我胸前银囊处。
他未起身,也未多言,只轻轻抬手,示意我近前。
我走到殿心,解下银囊,双手奉上。囊身尚带体温,触手微温。他接过,指尖抚过封口符纸,眉峰微动。
“你伤得不轻。”他说。
“不妨事。”我垂眸,“蛊母已服,寒毒可控。”
他颔首,却未立刻动作,而是静坐片刻,似在感应什么。随后取出三道黄符,皆绘有金纹古篆,笔锋如刀刻石痕。他将符纸悬于银囊上方,口中开始诵念一段极古老的咒语,音节生僻,每一字出口,殿内烛火便随之一晃。
当咒文至第七句时,银囊忽然轻颤了一下。
太乙真人眼神一凝,手中符纸同时燃起金焰。火焰不灼人,反倒透出一股清冽之气,化作一道光幕将银囊笼罩其中。光中隐约浮现一只虫形虚影,背负朱砂点,正是母蛊本相。它挣扎片刻,终究未能脱出,渐渐缩回囊中。
“它还记得主人。”真人低语。
我冷笑:“它认错人了。”
他看向我,目光深邃:“此蛊非寻常邪物,乃二十年前就埋下的局。种入胎中,以冰魄散为引,待火命现世之时激活,便可控凤命女终生不得反叛。你体内的烙印,便是最初的锁链。”
我沉默。
他继续道:“可你竟能逆炼此蛊,使之反噬其主……并非单靠玄火诀。”
我抬眼。
他目光转向殿角伫立的苏青鸾:“还有她。”
苏青鸾上前一步,站在我身侧。她的气息一如既往地温润,像春阳融雪,悄然渗入我僵冷的经络。
“当年我为你施封印之术时,便察觉你血脉中有两股力量相互牵制。”太乙真人缓缓道,“一是来自皇室预言的宿命枷锁,二是……一道外来羁绊。起初我以为是师门心法护体,如今才明白——是你与她之间的情契,早在幼年便已成形,无形中替你挡去了七成控魂之力。”
我心头微震。
苏青鸾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掌心有些凉,可那份坚定却透过皮肤传了过来。
“所以它失败了。”我说。
“不错。”太乙真人将最后一道符贴于银囊底部,轻喝一声:“封!”
金光骤闪,整只银囊瞬间冷却,连余温都散尽。蛊母彻底沉寂,再无一丝波动。
殿内恢复平静,连烛火也不再晃动。
“隐患暂除。”他长叹一口气,终于露出一丝倦意,“短期内,不会再有人能借此蛊操控你,或通过你影响火命血脉。”
我低头看着那枚安静躺在案上的银囊,仿佛它只是一件寻常信物。可我知道,这里面封存的不只是蛊母,更是我半生挣扎的根源。
“幕后之人呢?”我问。
他摇头:“巫师已死,线索断于此处。但设此局者,必仍在朝中。王爷也好,权臣也罢,他们不会就此罢手。”
苏青鸾轻声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我抬头看向师父:“我想知道更多关于‘凤命’的事。”
他沉默良久,才开口:“凤命非吉兆,亦非灾厄。它是变数本身。古谶有言:‘凤鸣则天下易主,凰隐则江山倾颓。’你出生那夜,紫宸殿顶飞鸟惊散,钦天监测得星轨偏移三度。天子惧之,故命南疆巫族以秘术压制,让你一生困于寒毒,唯有依附皇室火命才能苟活——如此,凤命便成了囚命。”
我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所以他以为,只要掌控灵汐公主,就能永远握着我的生死。”
“可惜。”太乙真人望着我,“你破了局。”
殿外忽有风掠过檐铃,叮咚一声,清脆入耳。
我站起身,走向殿门。推开木扉,终南山的晨光洒在石台上,白雪映着天青,一片澄澈。远处京城方向,宫阙若隐若现。
苏青鸾跟了出来,站在我身旁。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她忽然说,“我们在后山练剑,你总说我太慢,可每次我跌倒,你都会停下来等我。”
我侧头看她。
“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命运。”她声音很轻,“只知道,你要去哪儿,我就跟着。”
我未答,只是将手伸进袖中,确认银囊依旧贴身而藏。它不再发烫,也不再震动,像一块普通的金属片,静静躺在那里。
可我知道,它只是暂时安静。
太乙真人缓步走出大殿,站于石阶之上。他望了望京城方向,又看了看我们二人,终是轻声道:“此间风波虽歇,然天地气机已动。你们……好自为之。”
我转身欲回殿内调息,脚步刚动,袖中银囊忽地一跳。
极轻微的一颤,像是心跳漏了一拍。
我停下。
苏青鸾察觉异样,眉头微蹙:“怎么了?”
我缓缓抽出银囊,指尖触及表面——冰冷如常,毫无征兆。
可那一瞬的悸动,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