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的水声还在耳畔回荡,我已踏出主殿石阶。那缕腐朽的火息愈发清晰,顺着山风往北而去,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不断扩散。我加快脚步,鞋底碾过霜痕斑驳的青石小径,忽觉地面异样——霜纹并非凝于表层,而是自下而上渗出,如蛛网般蔓延,每一道都指向寒潭方向。
苏青鸾的身影出现在潭边时,右腕布条已被血浸透。她正欲后退,一滴鲜血从指尖坠落,砸进黑水中。刹那间,潭面翻涌如沸,墨色波浪腾起数尺高,寒气化作锁链缠上她的脚踝。她踉跄欲倒,我冲上前将她拽回,掌心寒气外放,压向水面波动。
可就在真气触及潭水的瞬间,体内寒毒骤然躁动。
一股刺骨冷意自丹田炸开,直冲经脉,四肢百骸仿佛被冰针穿刺。我咬牙稳住身形,却发现胸口闷痛不止,不是寻常寒毒发作的麻木僵冷,而是一种更深的撕裂感,像有什么东西在血脉里苏醒,与苏青鸾的气息产生了某种共鸣。
“你怎么又受伤了?”我盯着她手腕,声音发紧。
她抬眼看向我,眸光微颤:“刚才……潭底有东西在动,我想探查,不小心划破了。”
我没再问。只是伸手去握她伤口,却被她避开。
“别碰!”她急道,“你的寒毒还没稳住。”
我冷笑一声:“那你呢?一次次用自己的血来救我,就不怕哪天我也变成靠吸你性命续命的怪物?”
她怔住,嘴唇微动,却没说出话。
风掠过潭面,吹得衣袂猎猎作响。我忽然察觉不对——体内的寒毒并未因压制而消退,反而随着每一次呼吸变得更加狂乱。它不再只是侵蚀筋骨,竟开始回应某种隐秘的召唤。
而源头,正是她身上散发的那股温热。
“你的血……”我盯着她,“不是普通的火气。它能唤醒我体内的东西。”
她摇头:“我不懂你说什么,我只知道你不可以死。”
“可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我猛地抓住她肩膀,“听清楚,不要再用你的血!它会让我失控——”
话未说完,喉间一阵腥甜涌上,我猛咳出一口带着冰晶的血沫。眼前景象开始模糊,意识如沉入深潭,唯有心跳声格外清晰,一下比一下沉重。
记忆碎片在此刻浮现——十二岁那年冬夜,我在观中试药失败,寒毒暴走,几乎断气。是她挡在我身前,替我挨了一枚淬毒银针。那时她不过十岁,跪在地上哭着把手臂伸过来,说“清辞哥哥,喝我的血,你会暖和一点”。
原来从那时起,她的血就对我有了作用。
而现在,这作用正在反噬。
我踉跄后退一步,双膝抵地,指甲抠进泥土试图保持清醒。可身体已不受控制,寒气自五脏六腑喷涌而出,在周身结成薄霜。发丝冻结,睫毛挂冰,连吐息都化作白雾凝滞空中。
她扑过来想扶我,我拼尽全力挥臂将她推开。
“走!”我嘶吼,“快离开这里!”
她不肯走。反而拔出短刃,再次割开手腕。
鲜血滴落的刹那,我脑中轰然炸响。寒毒与火气在血脉中激烈碰撞,仿佛两股洪流对冲,撕扯着每一寸经络。我仰头发出一声低吼,整个人向后跌倒,却在倒地前硬生生撑住双臂,将自己挡在她与寒潭之间。
哪怕神志将散,我也不能让她替我承受这一劫。
她愣住了,泪水滑落脸颊:“为什么……你要护着我?明明该是我保护你才对……”
我没有回答。只能感觉到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刀子。但奇怪的是,在这极致的痛苦中,心底竟浮现出无数细碎画面——她为我缝补破旧道袍的手指,递剑时掌心传来的温度,深夜守在我床前低声念诵安神咒的模样……
这些本该被理智压下的记忆,此刻却成了支撑我未彻底冰封的唯一力量。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无声立于潭畔。
清虚子披着灰袍,袖手而立,目光扫过满地霜痕,又落在苏青鸾染血的手腕上,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果然来了。”他淡淡开口,“血引火,火激寒,寒生情,情成劫。你们二人,一个火命之躯,一个寒毒缠身,偏偏还要彼此靠近,真是天道都不忍看的荒唐戏码。”
我艰难抬头:“你跟踪我们?”
“不必。”他负手而立,“情之一字最伤修行。你们越是相护,寒毒越盛,火气越衰。这不是巧合,是命数。”
苏青鸾猛然起身,抽出长剑指向他:“闭嘴!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让你偿命!”
清虚子不躲不避,任她剑锋挑断一截衣袖。布片随风飘落,落入寒潭,瞬间冻结成冰。
“你以为我在吓唬你们?”他眼神幽深,“当年太乙观有一对师兄妹,也是这般,一个修炎诀,一个练玄功,互相以血疗伤,最终如何?男的经脉焚尽而亡,女的火源枯竭,七窍流血而终。他们的坟,就在后山乱石岗下,连碑都没有。”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你们现在走的路,正是他们走过的绝路。情劫入骨,非人力可逆。今日你们尚能挣扎,来日……怕是连对方是谁都记不得了。”
苏青鸾握剑的手微微发抖:“胡言乱语!我们不会那样!”
“不会?”他冷笑,“那你告诉我,下次她再发病,你还会不会割腕?若你死了,她还能活吗?若她死了,你又能如何?”
她哑然。
我缓缓撑起身子,寒气仍在体内翻滚,但意识已稍清明。我盯着清虚子,一字一句道:“你说这是劫,那就让我破了这个劫。”
他轻叹一声,转身欲走。
临行前,只留下一句话:
“破劫者,先失心。”
风卷残雾,潭面重归死寂。我跪坐在霜地上,掌心仍残留着方才护住苏青鸾时留下的擦伤。血未干,混着泥土黏在指缝间。远处传来巡守弟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苏青鸾蹲下身,将我的手臂搭在她肩上。
“还能走吗?”她问。
我点头,借力站起。双腿还在发颤,但还能撑住。
她扶着我往回走,一路无言。直到拐过松林小道,我才低声开口:“以后别再用自己的血救我。”
她脚步微顿,没有答话。
我侧头看她,却发现她袖口内衬露出一角暗纹——银线绣成的火焰图样,与清虚子常服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我心头一震,刚要开口,她却忽然加快脚步,几乎是半拖着我前行。
“快些回去。”她说,“天要变了。”
我望着她侧脸,欲言又止。
前方宫灯摇曳,映得石阶泛黄。巡守弟子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转角处。
苏青鸾的手一直没松开。
而我的寒毒,也始终未曾真正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