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青已在偏院中等着,她不放心,这件事涉及太多人的利益。
昨日只有几人知晓那本小册子的内容,想来也有女帝的授意。
“到了,陆大人。”门外传来声响,人到了。
阮青敛了敛眉宇间的沉郁,挥手让书吏退下,偌大的庭院只有她们两人。
“赈灾一事,牵扯的官员众多,其中浑水摸鱼,谁也说不清。”阮青示意吹笙对面坐下,指尖轻叩案上摊开的名册,“我与你说的这些官员,是你务必要留意的......”
“.......这些族中有江南地区的官员,这些则是赈灾粮款过他们手。”阮青详细列举大大小小的官员上百余位。
上到一品大员,下到九品芝麻官,环环相扣,根结盘固。
阮青抬眼望她,“陛下今日早朝宣你进殿,这是看重,也是把你立成靶子,是福是祸看全看你自己。”
阮青做到这个地步已算仁至义尽,从她呈上册子的那一刻,就与吹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扯不清了。
“多谢阮大人提点,吹笙定不负这份心意。”她面上没有惊惶,依旧是惯常的平静。
阮青望着着她许久,才缓缓开口,“利民之事,丝发必兴,望你……始终别忘了此刻的本心。”
金銮殿房檐角上偌大的兽首泛着冷光,文武百官按照品阶分班而立,朱红朝服组成规整的浪。
翻涌的、审视的目光落到那道深绿的身影。
有人恶毒地低喃:莫不是绣花枕头?
“——宣巡防佐领觐见。”尖锐得仿佛划破天边彩云的声音。
百官齐跪,高台之上坐着的人是这个王朝的王权巅峰。
女帝微眯眼眸,看着从御道上缓缓而来的身影。
熟悉感猝不及防涌上来
步履舒展自在,像是临水的鹤,矫健中裹着清丽,她毫不怀疑那双手能拧断敌人的喉骨。
确信无疑,这是她的暗卫首席。
不会有人比她更熟悉。
跟随六年,是黑暗中的刀刃——亦是她的影子。
一种微妙的感觉悄然在心底漫开,女帝脊背不自觉坐直了些,眼底浮起一丝期待,看着那道深绿走到大殿中央,敛衽行礼。
倒像是,瞧见一颗蒙尘的砂砾被磨出了宝珠的光华,她的目光中裹着新奇的热,底下还藏着几分掩不住的满意。
女帝开口时没了以往的凛冽,询问一些运河改道相关的问题。
底下的百官,头垂得更低,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给陛下添堵。
越听她们越觉得不对劲,女帝语调温和平稳,问到关键处时,竟还微微颔首说一句“不错”。
女帝继位以来,她们从未听过这般话语,每日早朝都有官员被斥得面如土灰。
不少被贬斥过的官员不可置信抬起头,瞄见站在前方答话,在曦光身姿如松,还有那张晃眼的脸。
千般怨言只能咽进肚子里,陛下莫不是看脸的?
即问即答,吹笙从容应对,每一句都挑不出错来,连带着女帝的眉眼都渐渐舒展。
“确有真才实学,即日起升任工部侍郎,即刻领命前往江南赈灾。”女帝眼中闪一道厉光,说道,“朕另调鸾缇卫随你同往,护你行事无碍。”
雷霆一道接一道落下来,震得人胆寒。
户部尚书“扑通”一声跪地,声线抖得像是风中残烛,“陛下,万万不可!臣等都是按部就班,凭功绩先帝提拔,一跃四级实在不合规矩,实在......让我等老臣寒心啊。”
她怕的是那鸾缇卫,女帝亲掌的近卫,从来只跟着“先斩后奏”的权柄走。
女帝听罢,冷笑一声,“陆卿的治水之法,可保云启百年无忧,这就是天大的功绩。”
语调陡然转厉,“若是按照规矩,前番治水不力,百姓流离失所,这是欺君之罪!你们此时就该摘了项上人头,恐怕还用不着鸾缇卫。”
百官刷地一起跪下,没人敢再提一句。
今日的朝会就这般结束,宫人留住吹笙:“陛下请大人书房一聚。”
态度恭敬,低头不敢多看,宫里面的侍君都没有这么好看的。
房门大敞,女帝此时已经换下冕服,身着一席素白锦袍。
熟悉的模样,靖澜还是六皇女的时候,吹笙经常见到。
吹笙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属下参见陛下。”
不是“微臣”,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暗卫零只听靖澜调令。
女帝的面容渐渐柔和,放下帝王威仪,没有大殿上那般迫人。
“免礼,你现在是朝臣,坐下吧。”靖澜指了指矮凳,她倒是懒散地靠在软榻上,打量面前这个人。
大殿之中隔得太远,只大概看清长得不错,如今细细端详,却是心惊。
“早知陆卿如此容色,藏着这些年实在可惜。”女帝目光丝毫不掩饰,从头到脚扫过,最终落在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眸上。
常年潜藏于暗影中的眼睛,靖澜记忆中只有模糊的轮廓。
此时,它忽然从雾中走了出来,淬了光、染了色,活生生凝聚成美的模样。
以前为何没发现这双眼睛这么招人喜欢?
“是臣的职责。”吹笙恭敬回应,垂首时脖颈的一小片白皙格外晃眼。
靖澜自从登基之后随心所欲惯了,也不说话,端着一杯清茶细品,闲适地欣赏世间难得一见的美色。
她不去探究治水之法从何而来,有生而知之的圣人,自然也有天纵之才。
“陆卿可曾婚配?”靖澜淡淡地想,这般颜色很难找到能与之相配的男子。
吹笙:“前些日子已成婚了。”
“喔?”靖澜指尖一顿。
“是圣上您赐的婚。”吹笙眼里漾出潋滟的光,“还要多谢陛下,我才能得一知心夫郎。”
靖澜半耷着眼眸,让人瞧不见其中的情绪,她记起来了,连同官职一并赐给她。
“想起来了,是砚秋身边的人,是个忠心的。”她唇边勾起一丝温和的笑意,似是一派君臣和谐的场面,“宫中还缺几位侍官,便让他补这个缺吧。”
奴仆做从二品大臣的主夫,身份太过低微。
旁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吹笙却轻轻摇了头,“多谢陛下体恤,只是他并不适应宫廷生活,近日开了一家小铺,给一些无依靠的男子谋条生路。”
于竹才逃出苏府四四方方的天,怎能再让他关进牢笼。
靖澜笑了,收敛袖口,放平茶盏,想来她的陆卿很满意这位夫郎,连一丝不好都舍不得说。
“看来我还做一回月老,既然如此,那便算了。”
“予你几日时间休整,江南的百姓等不得。”靖澜摆手放她回去。
“陛下,臣有一事相求,能否带着夫郎前往江南,新婚燕尔,臣......舍不得他。”
吹笙跪在地上,宽大的衣摆铺散开,那抹青绿在暗色的石板上格外显眼。
靖澜唇角的笑淡了些,极具压迫力的视线落到下方。
对方依旧脊背挺直,心意不改。
她看了许久,终是挥袖说道:“准了。”
儿女情长,过犹不及,靖澜不想看见自己的能臣为情乱智。
等人走了,宫人才敢走上前来收走桌上的茶水。
命人合上大门,雕花木窗半遮半掩,靖澜的神色晦暗不明。
指尖不自觉叩着木椅手柄上的纹路。
按照设想,暗卫零是她朝中的一把刀,是肃清世家的棋子——死了也就死了。
如今却是舍不得,那么这把“刀”就要另择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