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的光圈还停在桌面上,像一滩未散的暖色水渍。我剪断最后一根线头,把针放进铁皮盒里,盖上盖子。裙子已经挂进防尘袋,拉链合到顶,像是终于睡去。右脚踝僵得发麻,我扶着桌沿慢慢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脚掌,骨头缝里传来轻微的滞涩感。
不能停。
我拿起放在椅背上的清单,纸页边缘已被手指磨出毛边。服装这一项,我已经划掉了三个待办条目。接下来是道具——麦克风、耳返、提词器、备用电源。关毅说过,舞台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得自己亲手确认一遍,不能靠别人报平安。
拐杖点地的声音在空荡的后台走廊里回响。这地方白天热闹,到了下午四点,多数人收工走人,只剩下零星几个技术人员还在调试灯光。我沿着墙边走,拐过两个转角,到了道具存放区。门没锁,虚掩着一条缝。
推开门,冷气扑出来。柜子整齐排列,标签贴在侧面:A区-音频设备,b区-视觉装置,c区-应急备用。我先拉开A区最上面的抽屉,取出主用麦克风。黑色外壳,握感熟悉。按下开关,指示灯没亮。我换电池,再试,还是黑的。
不对劲。
我把麦克风翻过来,拧开护网螺丝。金属罩取下后,里面线路裸露出来。两根细线被齐刷刷剪断,断口干净,不像是老化脱落。更奇怪的是电池仓内壁,有一层薄薄的湿痕,指尖蹭一下,带点涩意,凑近闻了闻,有股淡淡的酸味。
不是汗水,也不是潮气。
我放下这个,打开旁边的备用箱。两支备份麦克风都在,包装未拆。撕开塑料膜,一支测试,无声;另一支接上测试仪,信号断断续续,杂音刺耳。拆开一看,情况一样——线路被破坏,位置精准,都是承力节点。
这不是疏忽。
我从包里拿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贴在嘴边:“五月七日,下午四点十二分,演出用三套麦克风均无法正常使用。主设备与备机内部线路遭人为切断,电池仓发现疑似腐蚀性残留物。已拍照存证,后续将排查交接记录与保管流程。”
说完,关掉录音,把手机放回口袋。视线扫过柜子底部,注意到锁扣外侧有一道新鲜刮痕,漆面翻起,像是被硬物撬过又强行复位。昨晚没人报检修,入库单上签字的是一个陌生名字,字迹潦草,不像常驻技术员的手笔。
我正盯着那张单据,门口响起脚步声。
一个年轻男人站在那儿,穿着深灰工装,胸前别着临时通行证。他看见我蹲在地上检查设备,愣了一下,连忙走进来。
“您是……姜美丽?”
我点头,站起身,拐杖撑住重心:“你是负责今晚联调的技术人员?”
“对,姓林,刚调过来的。”他声音有点紧,眼神飘向那几支拆开的麦克风,“这……出问题了?”
“设备不能用。”我说,“你早上来的时候,它们还好?”
“是……是正常的。我还测过频段。”他走近几步,戴上手套拿起一支麦克风看了看,脸色变了,“这线……不可能是机器故障。”
我没有说话。
他抬头看我:“会不会是……谁动了手脚?”
“你觉得呢?”我问。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零件,喉结动了一下。
我没责怪他。这种事,谁都不想沾。可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除了麦克风,还有哪些设备你还没测?”我问。
“耳返系统、灯光控制面板、伴奏播放机……这些都要等彩排前最后校准。”他语速快了些,像是突然意识到该做什么,“我可以现在就开始检查。”
“那就现在。”我说,“我们一项项来。能用的贴绿标,有问题的贴红标。先搞清楚底数。”
他点点头,转身去拿工具箱。我拄着拐走到耳返存放架前,取出我的定制款。这是根据听力曲线特制的,戴上去贴合度高,隔音效果好。开机测试,左耳正常,右耳只有微弱电流声。拆开外壳,接收模块上有水渍痕迹,芯片表面泛白。
又是液体腐蚀。
我把它放在桌上,标记“待查”。接着去翻播放机。设备锁在防震箱里,密码由导演组和音乐总监双人管理。我输入自己的权限码,箱门弹开。主机在,但U盘插槽被人塞了半截断针,卡在里面,接口变形。
不能再用了。
我合上箱子,手按在上面,胸口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衣服被人毁,我能补;设备被毁,却可能直接让我站不上台。这不是失误,是冲着我来的。一步一步,从看得见的地方,到看不见的环节,全都动了手。
可我现在不能倒。
林助理拿着检测仪回来,看到播放机的状态,吸了口气:“这……这已经不是小问题了。”
“嗯。”我看着他,“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告诉我你不想掺和,我另找人对接;要么,我们一起把剩下的查完,弄清楚到底有多少东西被动了。”
他怔住,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几秒后,他把工具箱往地上一放,摘下帽子擦了把汗:“我干。我是新来的,不知道以前的事,但我看得出来,有人不想让你顺利演出。”
我没有回应,只是拿起清单,在“麦克风”那一栏画了个红圈。然后翻到下一页,写下“耳返右声道异常”“播放机接口损毁”。
“我们去b区。”我说,“灯光控制板也得测。”
他跟在我身后,一边走一边低声说:“这活儿……做得太准了。每一处都是关键点,又不会立刻暴露。要不是你提前来查,等到彩排才发现,根本来不及换。”
“所以他们赌的就是没人会提前查。”我说,“以为伤员只会躺着等安排。”
他没再说话,但脚步快了些。
我们打开b区柜门,开始逐项测试。控制面板通电正常,但模拟触发时,追光灯响应延迟两秒。反复重启无效。拆开主板,发现定时芯片附近有细微烧灼痕迹,像是被人远程注入过高压电流。
“这是……远程干扰留下的。”林助理声音低下去,“除非有后台权限,不然做不到这么隐蔽。”
我记下问题,贴上红标。
一圈查下来,七项核心设备,四项存在不同程度损坏。其中三项明确指向人为干预。没有一件是巧合。
我靠在墙边,右脚传来一阵阵胀痛。太久站着了。我坐下,从包里拿出护具重新绑紧。
林助理站在我对面,手里拿着检测报告打印件,眉头皱得很深:“这些事……要不要上报?”
“报。”我说,“但现在不是写报告的时候。我要知道,还有没有其他设备没列入清单?有没有可能被忽略的环节?”
他想了想:“还有升降台的感应器、烟雾机的定时开关、还有……您的手持道具,那束花。”
我猛地抬头。
那束花,是我谢幕时要用的。白色满天星扎成圆球状,中间藏了一枚微型扩音器,用来配合最后一段清唱。那是关毅特意设计的环节,确保声音穿透全场。
“花在哪里?”我问。
“化妆间道具台,应该还在保鲜箱里。”
我撑起拐杖:“带我去。”
他领路,走得很快。拐过两个弯,到了化妆间外的小准备室。保鲜箱在角落,透明盖子上结了一层薄雾。我伸手打开,里面只有一束花,静静躺在冰袋之间。
看起来完好无损。
我戴上手套,轻轻拨开花瓣。指尖触到中心位置,碰到一块硬物——是扩音器。可当我把它取出来,发现外壳有轻微裂痕。打开后盖,电池被换成一块极薄的金属片,电路板上多焊了一个微型元件。
不是供电装置。
是干扰源。
如果我在台上打开它,不仅不会增强声音,反而会引发啸叫,甚至烧坏主音响系统。
我捏着那个零件,指节发白。
林助理凑过来看了一眼,脸色发白:“这要是上了台……全场都会乱。”
我没有说话。
我把零件放回原处,用保鲜膜重新包好花束,关上箱门。然后掏出手机,再次打开录音。
“五月七日,下午五点十九分。新增发现:谢幕手持花束内藏改装扩音器,内置未知电子元件,初步判断为信号干扰装置。已隔离保存,未触碰原始状态。”
录完,我抬起头,看向林助理:“你现在还觉得,这只是设备故障吗?”
他摇头,声音很轻:“不是。这是……一场布置了很久的拦截。”
我拄起拐杖,转身朝门口走。
“接下来你要做什么?”他在后面问。
我停下,手扶在门把手上。
“既然他们想让我倒下,那就得看看,是谁先撑不住。”
拐杖点地,我走出准备室。走廊尽头的灯闪了一下,暗了半秒,又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