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尖还残留着护手霜的凉意，轻轻覆在我手背上，像一层薄雾迟迟未散。我垂着眼，看着那滴乳白的膏体慢慢渗进皮肤，没再动。
他松开手，却没走远。目光缓缓移向书桌抽屉，停了几秒，然后起身，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我坐在原地，没问。水槽边的碗已经擦干，整整齐齐码在架子上。灯还是昏黄的，照着他背影，肩线绷得有些紧。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边缘磨损的速写本，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片玻璃——边缘被磨得圆润，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那是那天撞车时，宾利后视镜碎裂的一角。我曾偷偷捡起，藏了好久，后来又悄悄放回他枕头底下。没想到，他一直留着。
他翻开本子，一页页翻过去。上面贴着零碎的东西：半截发绳、一张模糊的便利店小票、还有几张撕下来的监控截图。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东西，却被他当成线索，一点点拼凑着那段空白的记忆。
最后一页是空的，只画了个粗略的轮廓，像是辆车窗降下的轿车，旁边站着个穿外卖服的人影。中间一大块空白，等着最后一片填进去。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玻璃片，呼吸慢了下来。
我起身，走到厨房倒了杯温水，轻轻放在桌上。杯子落地时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抬眼看向我，眼神微闪，像是从很深的地方被拉回来。
我没说话，退后一步，靠在墙边。
他重新低头，手指微微发颤，把那片玻璃对准空缺处，一点点压下去。边缘咬合的瞬间，发出极轻的“咔”一声。
画面完整了。
暴雨夜，路灯昏黄，一辆黑色宾利停在路口。车窗降下，男人额头带血，眼神茫然。女人蹲在他身旁，手里捧着一杯热牛奶，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淌。她膝盖蹭破了一道口子，可她顾不上。
背景里，电动车倒在路边，车筐里还挂着空餐袋。
而在车窗的倒影中，清晰映出一串车牌：**RL-0520**。
他盯着那串数字，眉头忽然皱起，手指无意识地按住太阳穴。
“这……”他低语，“这个车牌……”
我屏住呼吸，手指蜷了蜷。
他闭上眼，眉心拧得很紧，仿佛有画面在脑海里强行推开一道门。几秒后，他猛地睁眼，呼吸一滞。
“我想起来了。”他声音很轻，却像砸进静水里，“那天我不是去相亲。”
我心跳漏了一拍。
“我是去提车。”他望着我，眼神越来越亮，像是拨开云雾看见了光，“RL，是Renewal的缩写。我说过，要送你一辆不会淋雨的车。0520……是你生日。”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他忽然笑了，眼角泛起细纹，却不显疲惫，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温柔。“你说过，最讨厌下雨天送外卖，鞋里灌水，手套湿透，手指冻得不听使唤。”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所以我说，等忙完那个项目，就给你换个不用风吹雨打的工作。”
我喉咙发紧。
“但我没等到那天。”他继续说，“我提前订了车，想给你个惊喜。可车子刚到，我就接到电话，说你那边暴雨预警，站点全员加班。我……直接开车去了你常跑的那条路。”
他看着拼图，指尖轻轻抚过那串车牌。
“结果在十字路口，看见你急刹，车轮打滑——”
“你不是在等人。”我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你是来找我的？”
他点头，目光没移开。“那天之前，我已经跟踪了你三天外卖路线。知道你每天几点经过哪个红绿灯，哪家便利店会多给你一瓶水，哪段路积水最深。”他顿了顿，“我还记得，你有次送餐迟到，客户骂你，你站在屋檐下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憋着眼泪不敢哭。”
我怔住了。
“我不是失忆才靠近你。”他转头看我，眼神认真得近乎虔诚，“我是早就想走近你，只是身份、时间、规矩，把我困住了。那天撞上的不是意外，是我终于敢迈出的第一步。”
屋里静得能听见钟表走动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什么，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你……记得你说的第一句话吗？”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摇头：“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我知道，你递给我那杯牛奶的时候，手在抖。你明明怕我，还是蹲下来问我疼不疼。”
他伸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腕，掌心温热。“所以这不是失忆给我们的开始。”他低声说，“是我们早就开始了，只是我一直不敢承认。”
我眼眶发热，却不想躲。
他低头，看着拼图上的倒影，忽然又笑了。“你知道吗？那辆车，我本来打算挂正式牌照的。可后来，我把RL-0520注册成了永久号牌。”他抬眼看我，“我说过，这是送你的第一份礼物。”
我愣住。
“不是支票，不是房子，也不是什么职位。”他握紧我的手，“是从那一刻起，我愿意为你打破规则，放弃体面，甚至忘记自己是谁。”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恢复记忆后，没有立刻回到原来的生活。不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补偿，而是因为他终于看清——
那个雨夜里，他失去记忆的瞬间，反而是第一次真正活成了自己。
我抬手，指尖轻轻触上拼图一角。玻璃冰凉，可下面的画面却像烧着一团火。
“你还留着这些？”我问。
“每一样都是证据。”他说，“证明我没有爱错人，也没有走错路。”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正凝视着我，眼神像从前那个阿辞，又不像。多了些沉淀，少了些迷茫。
“接下来呢？”我轻声问。
他没回答，只是俯身，从书桌另一侧拿出一个小盒子。黑色绒面，边角有些磨损。他打开，里面是一把车钥匙，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我看不清字，但他把它轻轻推到我面前。
纸条上写着：“副驾永远只等一个人。”
我盯着那行字，心跳渐渐变重。
他拿起钥匙，放进我手里。金属微凉，可他的手覆上来，暖得像要把寒气都化掉。
“车还在地下车库。”他说，“没换牌照，也没动过。等你想去看它的时候，我带你去。”
我握着钥匙，指节微微发白。
“你不怕我跑了？”我问。
“怕。”他坦然点头，“但从今天起，我不再拦着你走。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你去哪里，都有辆车在等你，有个人一直在回头找你。”
我低下头，看着钥匙和那张纸条，忽然觉得鼻子酸得厉害。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抱住我。手臂收得很紧，像是要把这几年错过的拥抱全都补上。
我们就这样站着，谁都没动。
窗外夜色沉沉，楼道里的感应灯不知何时熄了。屋里只剩台灯一点光，照着那幅拼图，照着那串车牌，照着手心里的钥匙。
过了很久，我听见自己问：“如果那天我没停下呢？”
他顿了一下，下巴轻轻抵住我的发顶。
“那我会一直开下去。”他说，“直到你出现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