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云乐的抉择
幽冥魔殿,藏书阁偏角。
这片被云乐视为“净土”的狭小空间,此刻却比幽冥界最污秽的泥沼更让他感到窒息。空气里弥漫着陈旧书卷和灰尘的味道,混合着他自己身上因紧张而渗出的、带着淡淡仙气的冷汗味,形成一种极其古怪难闻的气息。
他瘫坐在那块已经磨得发亮的天云棉手帕上,背靠着冰冷的黑曜石墙壁,双手深深插进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中,将其揉得一团糟。俊秀的脸上早已失去了往日(哪怕是伪装出来的)镇定,只剩下痛苦、迷茫和一种近乎灵魂被撕裂的煎熬。
怀里那面“子母传音镜”如同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散发出阵阵令他心惊肉跳的灼热。这灼热感并非物理上的,而是源于其另一端连接的存在——奎木郎大人冰冷而不耐的催促,司晨那家伙充满“使命感”的狂热分析,以及整个天界层层加压下来的、要求他提供更多“魔胎阴谋”确凿证据的无形指令。
证据?
云乐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他每天看到的都是什么?
是那个传说中冷酷无情、双手沾满仙魔鲜血的幽冥之主,会因为女儿不肯好好吃饭而周身冒冷气,又会因为小满一句含糊不清的“爹爹”而愣怔半晌,血玉眼眸中冰消雪融。
是那个被天界和蜀山定义为“绝世魔胎”、注定要祸乱三界的小女婴,眨着纯净无邪的大眼睛,咯咯笑着骑在梦魇兽摇摇马上,会把自己糊成小花脸,还会用沾着奶糕渣的小手笨拙地去擦爹爹并不存在的灰尘。
是魔殿上下为了尿布和辅食如临大敌、却又透着一种诡异温情的氛围,是那个天界俘虏乐云,居然混得如鱼得水,甚至开始指挥魔匠打造色彩明快的游乐设施!
这些……能算证据吗?
如果他把这些日常报上去,奎木郎大人会怎么想?司晨会如何“严谨”分析?恐怕只会觉得他云乐道心已失,被魔气侵蚀了神智,或者是为了苟活而编造拙劣谎言,刻意美化魔头吧?
他们会用那套坚不可摧的“阴谋论”来解释一切:
魔尊的温情?必然是伪装!为了麻痹外界,放松警惕!
小满的可爱?定是魔胎的伪装!更具欺骗性和迷惑性!
魔兵保护游乐园建材?正说明此物对魔胎至关重要!
就连那偶尔感应到的、玉佩散发出的神秘曦光,在他们看来,也绝对是某种邪恶神器即将发动的前兆!
他尝试过隐晦地暗示,说魔殿内部氛围似乎并非全然穷凶极恶,但每次刚开口,就会被奎木郎更加“严密”的逻辑和司晨更加“深刻”的“洞察”堵回来,反而加深了他在天界那边的“可疑”程度。
“云乐仙官,你切不可被魔头的表象所迷惑!越是强大的魔头,越擅长伪装!那女婴越是表现得无辜,其背后隐藏的阴谋就越可怕!此乃魔头攻心之计!”——这是奎木郎最新的警告,冰冷彻骨。
“前辈!我明白了!魔尊这是在进行更深层次的‘情感操控’!用虚伪的温情豢养魔胎,以期获得绝对忠诚,甚至让魔胎对其产生依赖,从而更高效地执行灭世命令!我们必须揭露这虚伪的面纱!”——这是司晨随之而来的、“恍然大悟”的传讯,狂热得令人心惊。
云乐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种扭曲的逻辑逼疯了。他就像被困在一个密不透风的茧里,四周都是名为“正义”和“使命”的丝线,越缠越紧,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而今天,亲眼目睹小满与罗刹分别时那撕心裂肺的哭泣,更是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心中最后一道摇摆不定的防线。
他当时恰好奉吱吱之命,去偏殿送一份关于人间花卉种植的玉简(乐云要求的),远远便听到了小公主那令人心碎的哭声。他躲在廊柱后面,看到了罗刹离去时那僵硬却决绝的背影,看到了小满在乐云怀里哭得几乎喘不过气的小小身影,看到了那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布满的泪痕和绝望。
那一刻,什么“魔胎”,什么“阴谋”,什么“灭世危机”,在这些最原始、最纯粹的悲伤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荒谬可笑!
哪一个灭世魔胎,会因为短暂的分离哭得如此伤心欲绝?哪一个冷酷魔头,会在离开时流露出那般压抑的不舍?
这些画面,与他从小接受的天界教育、与奎木郎和司晨灌输的“真相”激烈地冲突着,将他的世界观撕扯得支离破碎。
“难道……真的是我们搞错了?”这个念头如同心魔的低语,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遏制。
但这个想法太过大逆不道!质疑天界的判断?质疑清虚子长老和整个正道联盟的智慧?那岂不是说明他们所有人都疯了?只有他这个小小的、深陷魔窟的实习仙官看到了“真相”?
这怎么可能!
更可能的是……真的是自己被魔殿这诡异的、温情与森然并存的氛围同化了?产生了那可悲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就像典籍中记载的那些被魔头蛊惑的凡人一样,开始为恶魔寻找借口,甚至对其产生同情?
“不!不可能!”云乐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这个可怕的念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他勉强保持清醒,“我是仙!是正!魔就是魔!罗刹手上沾染了无数生灵的鲜血,这是铁一般的事实!绝不能因为他对自己的孩子好一点就动摇!”
他努力回想天界典籍中记载的魔尊罪行,回想那些关于幽冥魔界残酷的传说,试图重新坚定自己的信念。
可是……那些记载和传说,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而眼前每日所见的生活,罗刹笨拙的温柔,小满天真无邪的笑容和今日悲伤的眼泪,却真实而具体,带着无法忽视的温度。
一种是宏大叙事中的邪恶符号,一种是日常琐碎中的鲜活个体。
这两种形象在他脑中疯狂打架,让他备受煎熬,道心剧烈动摇。
就在这时——
“嗡……”
怀中的子母传音镜再次传来剧烈的震动和灼热,奎木郎那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直接在他识海中响起,带着明显的不耐:
“云乐仙官!今日情报为何迟迟未报?魔尊离去,魔殿可有异动?那‘魔胎’状态如何?是否因魔尊离开而出现变化?速速报来!”
每一个问题,都像鞭子一样抽在云乐的心上。他颤抖着手,拿出那面冰冷的镜子,镜面上浮现出奎木郎模糊而威严的面孔轮廓。
他张了张嘴,几乎要像往常一样,汇报“魔尊离去,行踪不明,‘魔胎’由魔仆看管,暂无异常”这类安全却无用的信息。
但小满那悲伤欲绝的哭声,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
如果他如实汇报罗刹离开,天界和蜀山会怎么做?会不会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趁机发动攻击?那……还在魔殿里哭着找爹爹的小满,会遭遇什么?那些正在努力打造“亮亮地方”的魔匠和乐云,又会如何?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天界神光或是蜀山仙剑的轰击下,那座刚刚有了一丝温馨色彩的偏殿化为废墟,那个哭泣的小小身影在战火中湮灭……
不!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甚至超过了面对奎木郎的威压。
他的忠诚受到了最残酷的拷问。是忠于那个赋予他仙官身份、代表着“正义”与“秩序”,却可能因错误判断而铸下大错的天界?还是忠于自己的眼睛和良知,保护那个无辜的、正在哭泣的孩子,以及这片虽然诡异却暂时平静的土地?
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选择,无论选哪边,都可能万劫不复。
云乐的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浸透了内衫。他看着镜中奎木郎那越来越不耐的神情,又仿佛透过厚厚的宫墙,听到了偏殿方向隐约传来的、小满细弱的、因哭泣太久而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那细弱的抽噎声,像是一根最锋利的针,彻底刺穿了他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传音镜,用尽可能平稳却难掩一丝颤抖的语气说道:
“回…回禀大人!今日魔殿……一切如常。魔尊……似乎仍在殿内深处,未曾远离。那女婴……亦无异常举动,只是……有些嗜睡。”
他选择了隐瞒。隐瞒了罗刹的离开,隐瞒了小满的悲伤,只给出了一个“一切如常,魔尊仍在”的虚假情报。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地、清醒地,对天界撒谎。
为了一个魔头的孩子。
镜面上,奎木郎的虚影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最终冷冷道:“魔头狡诈,定是故布疑阵!你切不可松懈,继续严密监视,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禀报!”
“是……卑职明白。”云乐低下头,不敢再看镜面。
传讯结束,传音镜的光芒黯淡下去。云乐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无力地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做到了。他延缓了冲突爆发的可能,哪怕只是暂时的。
但随之而来的,是潮水般涌上的自我厌恶、恐惧和负罪感。他背叛了天界,背叛了自己的身份。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天界忠诚的耳目,他成了一个……叛徒。
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看着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幽冥界永恒灰暗的光线,感觉自己正坠入无底深渊。
而此刻,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的,不是天界的律条,也不是奎木郎的警告,而是小满那双哭肿的、纯净的、盛满了悲伤的眼睛。
“我到底……在做什么?”实习仙官云乐,在无尽的挣扎与负罪中,做出了他人生中最艰难、也最背离初衷的抉择。他的道心,已然蒙尘,前路一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