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齐烨明显感觉到宋容暄脸上的杀气如同浓云一般聚拢:“我说过,我很担心她吗?”
“……哎不是……”齐烨还想分辩,结果越描越黑,几乎被左誉强行拖了出去。
“把她安排在三层,别离我太近。”里头传来宋容暄悠悠的声音。
“是。”
左誉一路揪住齐烨的耳朵到了楼梯口,齐烨一把挣脱:“你拽我干嘛?”
“哎呦,让你自作主张,”左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呀,跟柳姑娘有关的,就收着点嘴吧。”
齐烨还想再问,左誉已经扭头走下楼。
雾盈上了三楼,白露给她收拾好床榻,坐在椅子上感叹:“如今总算能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了。”
“可还不一定呢。”雾盈捏着下巴,若有所思。
“姑娘,你就放宽心吧。”白露嘟着嘴,她也不知道自家姑娘为何经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若说是因为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可又不像。
卯正,潜海蛟正式扬帆起航。
迎着一轮喷薄而出的朝阳,潜海蛟平稳行驶在海面上。无色海如同玉鉴琼田三万顷,闪着粼粼的暗光,波浪轻吻着烟浦渡口,直到它再也看不见。
是夜,雾盈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父母兄长的面容。
她轻手轻脚披衣起身,下楼到甲板上透气。
只见甲板的最前沿有个玄色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淡淡的星辉洒在大氅上,平添一丝凄冷孤寂。
雾盈呆滞了一瞬,才想起来转头跑。
他大晚上不好好睡觉,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最关键的是,他怎么会和自己上了一条船?
可是她还没迈开步子,就看见齐烨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在自己身后,喃喃道:“柳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声音虽然不大,但足以让警觉的宋容暄回过头。
雾盈被前后夹击,根本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她勉强撑起一丝笑容,但却是看着齐烨说的:“这么巧啊,如果你没什么事情,那我就回去了……”
说罢她绕开齐烨,打算上楼。
只听身后一阵风擦过她的耳畔,她的手腕被强行抓住,身子向后一个趔趄,被迫回身抬眸看向他。
她自然也不会知道,宋容暄深夜到甲板上沉思,正是因为她。
雾盈倒抽了一口气,尝试挣脱,对方却牢牢控制着她,让她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
雾盈只好气急败坏地去踩他的脚,还狠狠碾了几下。奈何宋容暄不为所动。
雾盈做了想都没想过的事情,她欺身凑近他。据她所知,宋容暄很不喜欢别人靠近他。
他身形一滞,呼吸紊乱,果然立刻放开了她。
雾盈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在他心里掀起了多么大的波澜。她的目光清澈又惶惑,如同一头迷路的小鹿。
“柳雾盈,本侯说过,不要得寸进尺。”宋容暄终于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那你呢,你半夜三更拦住我的去路,又是为何?”雾盈丝毫不怯懦,反正在气势上不能输。
“二殿下已经知道了你逃出宫的消息。”宋容暄毫不留情地拆穿她,“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雾盈心下一惊,叶澄岚居然才隐藏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被骆清宴发现了。
“他让我见到你后,立刻把你送回宫。”
“痴心妄想!”雾盈目光灼灼,“我绝对不会乖乖跟你回去的,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雾盈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越发觉得他难以捉摸。或许从始至终,雾盈都把他放在了对手的位置上。
“你想去南越,可以,但必须与我一同走。”宋容暄顿了顿,“否则本侯立刻把你送回宫。”
雾盈身体轻颤,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撞上这么个阎王爷。看来她原定的计划,不得不因为他而改变了。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宋容暄倾身看向他,一双淡漠的眸子终于掀起细碎的波澜。他身上好闻的沉水香气息环绕着雾盈,让雾盈有一瞬间的迷惘,不过很快镇定下来。
雾盈狠狠剜了他一眼,推开他走了。她气得把楼梯踩得吱呀吱呀响。
第二日正午。又出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雾盈正在用午膳,听到外面的哭喊,放下勺子就冲了出去。
甲板上已经围了一圈人,雾盈费力地踮脚,却依旧挤不进里头。
她正焦灼间,一队人马忽然把人群分割开,为首一人留着八字胡,瞧着很是精明。他的旁边,居然是宋容暄!宋容暄身后还跟着一个脸上布满褶皱的中年人,几个人都是一脸严肃。
“这是我家大公子与七公子。”
雾盈惊讶疑惑交织在一起,却紧紧抿着唇。
宋容暄为何会假扮成那个七公子?
“怎么回事?”魏郁荣沉声问道。
“这位公子,您给评评理,我身上有一块玉佩,可那姑娘趁着我午睡之际竟然偷走了它,还说是她的。”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从人群中心走出来。
雾盈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一个穿着一袭白衣的女子。
雾盈自诩见过无数美人,有皇后那般端娴的,有淑妃那般妩媚的,有明贵妃那般清丽的,有贤妃那般出尘的,只是这个女子的姿容如此出众,让周遭所有景致都在一瞬间失去了颜色。
哪怕她与人厮打,眉目含怒,也是个世间绝无仅有的冷艳女子。那一头黑色瀑布般的长发款款摆动,撩拨着人的心弦。
“玉佩呢?”魏郁荣出声问道。
男人立刻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了魏郁荣。魏郁荣摩挲着那上头的花纹,面无表情,倒是身后的宋容暄眉头一蹙,抿紧了唇。
他这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雾盈的眼睛。她心道,这个玉佩一定来头不小。
“公子,您可一定要明鉴啊……”那姑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把头埋进手掌中啜泣,肩膀轻颤,真是我见犹怜。
可是雾盈却分明觉得,她在跪下去只前看的不是魏郁荣,而是宋容暄。
而宋容暄却没有即刻回答,而是向雾盈的方向看来,冲她点了点头:“过来。”
雾盈这下确定他叫的是自己,有些匪夷所思。
她只好带着不确定的眼神走到他面前,那个姑娘也停止了啜泣,抬头望向她。
“这是我身边的婢女,叫袅袅,她最喜欢断案,此案就交给她来办,如何?”宋容暄唇边漾开一抹轻笑。
魏郁荣虽然疑惑他身边莫名其妙冒出来个婢女,但不好意思驳了宋容暄的面子,又不想趟这浑水,只好答应。
“怎么能交给一个女子来断案呢?”
“就是,她跟魏七公子的关系指定不清白……”
断断续续的议论声传入她的耳朵,她对宋容暄怒目而视,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偏偏没事人一样冲着她微笑。
看来,不拿出点真格的是不行了!
雾盈挑衅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朝那个男人走去:“你说你午睡时被偷走,当时玉佩放在哪儿?”
“在枕头底下。”男人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回答。
“哦?你如何断定是这位姑娘偷走玉佩?”
“我当时就在我的房间里看见她一个人,玉佩就在她手上。”男人理直气壮,“还能不是她?”
“你胡说!”姑娘眸子里含着破碎的泪,“你清早在走廊上故意撞到了我,顺便捞走了我腰间的玉佩,我去你的房间是想拿回我的东西!”
雾盈听得头疼,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带我们去你屋里。”雾盈冲着男人一抬下巴。
跟着她过来的只有宋容暄,魏郁荣,步长空与那两个当事人。
雾盈站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圆凳侧翻,一只茶杯碎裂,有过打斗的痕迹。
她禁不住替那个姑娘庆幸,这男人身材矮小瘦弱,两个人打起来才不至于吃亏。
只是那枕头是一只瓷枕。
瓷枕质地硬,底下若是放了东西会觉得非常硌得慌,更别提睡着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放在枕头下?”雾盈讥诮道。
男人愣怔着,不明白她的意思。
“若真是对你十分重要的东西,你应该随身带着才是。”雾盈面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况且这瓷枕底下藏不了东西,你在撒谎。”
“这位姑娘说得对,”一直默默垂泪的绝代女子终于开口道,“我当时看他把玉佩紧紧攥在手里,一时气不过才与他厮打起来。”
“最后一点,”雾盈的目光下垂,落在男人的手上,“你的手指很粗糙,应该是长年累月做木工所致。若这玉佩真是你的,常年摩挲之下,它的表面不会有这么光滑。”
众人的视线再次聚集到玉佩之上,它上头雕刻着一种极为稀有的九瓣花朵,雾盈忽然想起了什么,瞳孔猛然一缩。
这是长生花!
她在青鸾娘子所着的《苍梧行记》中见到过这种花。
至此,真相大白。
魏郁荣茅塞顿开,宋容暄却若有所思,一直盯着那玉佩的主人。
雾盈只当他是没见过如此美的姑娘,想多看几眼。即便是如此,她心里也很有些忿忿不平。
魏郁荣指挥护卫把那男人捆起来扔到最底层的仓库,玉佩的主人则对着雾盈盈盈一拜:“小女江芙谢过姑娘相助。”
“江姐姐客气了。”雾盈赶紧扶起她,并请她到自己屋子里叙话。
两人走后,宋容暄也回了屋子,写了一封信,命左誉给左晋传过去。
这女子说自己姓江,再联想到玉佩上的长生花,宋容暄真的无法再等闲视之了。
不过半个时辰,雾盈已经把江芙的来头摸了个一清二楚。她似乎有些怕生,说话也是柔声细语的。
她父亲是北泉人,母亲却是南越人,五岁时母亲回了南越,许多年未曾见了。她爹爹去年病逝,她才想着去投奔母亲。
江芙低声啜泣道:“听爹爹说,我娘的父母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得知我娘跟我爹私奔去了北泉后,找遍了整个国境最终还是把我娘带回去了……”
还是个命苦的姑娘。
见她伤感不已,雾盈也劝不住她。她自己也是如此,一思及自己的亲人便悲从中来,许久无法自拔。
到了晚上,两人一同用过了晚膳,宋容暄派齐烨叫雾盈过去,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目送雾盈进了宋容暄的房间,江芙脸上那种天真娇媚的神情一扫而光。
本来想试探试探宋侯爷,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竟然也是个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的。
且看二人的关系,也不是婢女与主子那么简单。
她以前可从没听说过宋侯爷府上有婢女伺候,难不成她真是魏家的婢女?
江芙的眸子渐渐暗沉,如同月色隐进了一望无际的海面。
暴风雨将至。
一连几日风平浪静,雾盈竟然忘了无色海的本来面目了。
傍晚,她走进宋容暄的房间。
外头已经隐隐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她喃喃道:“要下雨了。”
雾盈一眼看见他床底下的笼子,里头似乎有活物扭来扭去。
“什么东西?”雾盈迟疑了一下,问。
“你猜?”宋容暄狭长的凤眸微眯着,难得逗她开心。
“是小和?”雾盈一把将笼子拽了出来,打开门,朝它伸出手,小兔子一步跃上雾盈的手掌,在她怀里蹭了蹭,还挑衅地朝宋容暄翘了翘尾巴。
“你瞧瞧,它之前没这么瘦的。”雾盈撸着它柔软的皮毛,没好气地瞪了宋容暄一眼,“你养的可真不好。”
“我可不能把小和留在你这儿受苦。”雾盈气鼓鼓地抱着小兔子想离开。
宋容暄没回话,手指一下一下轻叩桌面。
“你叫我来做什么?”
“你可打听出江芙什么消息了?”宋容暄抬眸道。
“的确。”雾盈把她的原话叙述了一遍,流露出同情的神色。宋容暄却一言不发,雾盈狐疑道:“你还是怀疑她?”
“长生花玉佩是北泉皇室专用,”宋容暄淡然开口,凝视着她的双眸,果然见她面露惊诧,“她能拿到这个东西,身世必然不简单。”
“看来她骗人的技术挺不错呢……”柳雾盈回想起她方才的神情,若论骗人,她们两个才是真的棋逢对手。
窗外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天气阴沉得如同一块洗不干净的破布,楼船左右摇摆。
海面上先是渐渐泛起白浪,后来变得来势汹汹,给予楼船迎头痛击。风浪如同饕餮吞吃的声音,被埋没在广阔浩大的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