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在城南,雾盈过去就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子时刚过,恰恰是万籁俱寂之时,最方便行动。
当然是不能走正门的,宋容暄寻了最偏僻的一处角门,雾盈、花亦泠和时漾跟在后头。他身子腾空而起,双脚稳稳落在墙头上,把手伸给雾盈:“拉住,我带你进来。”
雾盈犹豫了一瞬,才把手伸给他。
他的掌心总是那么温暖,雾盈的手却如同冷玉一般冰凉——宋容暄的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冷。”雾盈牙齿都在打颤。
入夜之后,刺骨的朔风钻入人的四肢百骸,雾盈本就畏寒,就算裹紧了身上的披风也无济于事。
宋容暄运起内力,将雾盈的身子轻松地拎起,两个人一同落到地面上,却几乎没发出任何的声响。
花亦泠与时漾也顺利落地。
义庄。
雾盈从没想过有生之年会进入这样一个地方,她竭尽全力克制身体的颤抖,从前听人说起过,义庄里头满是游荡的鬼魂,就像进了阎罗殿里……
四周又几乎没有任何光亮,雾盈连宋容暄的脸都几乎不能分辨清楚,只能勉强看出一个轮廓,她情不自禁地抓着宋容暄的手,企图攫取一点温暖——哪怕知道那不是属于她的。
“你知道怎么走吗?”雾盈小声问,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恐惧。
“义庄的方位大致都差不多。”宋容暄温和地安慰道,雾盈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攀上他的手臂,如同丝缎紧紧缠绕。
远远望去西南方有一点光亮,应当是杂役们居住之地,只要绕开那一处差不多就到了。
宋容暄的脚步飞快,几乎将雾盈整个人带得飞了起来,雾盈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风的呼啸声,她终于有勇气睁开眼睛环顾四周的时候,他们已经停在了许多间房子之中。
“这一片应该都是了。”
“这么多?”雾盈心头一凛,“师姐师妹,咱们分头找吧。”
“好。”
雾盈跟在宋容暄身后,进了一间屋子,推开门的刹那,门发出吱呀一声,一只老鼠从雾盈脚背上蹿过,雾盈几乎马上就要尖叫出声,宋容暄赶紧回身捂住了她的嘴。
雾盈本能地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整个人扑进了他怀中。
宋容暄所有的话语都在刹那间堵在了喉咙里,他的脊背瞬间绷直,一只手悬在半空。
过了大约几秒钟,雾盈才松开手,不安地环顾四周,“我们进去吧。”
宋容暄没看清她的表情,只觉得她身体颤抖得太厉害了——恐怕是让她回想起了那些枉死的亲人。
宋容暄理解她的心情,他在失去父亲时尚有慈母慰藉,可她却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命运的确待她太残酷,却也让她在磨难中淬炼了火一般的意志。
众人只知她是纵横捭阖的璇玑阁主,又有谁记得,她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呢?
只不过一愣神的功夫,雾盈已先他一步进了屋子。屋中整齐摆着十几具尸体,尸体上覆盖白布,氛围诡秘。
幸亏角落里放了不少的苍术和丁香,尚能遮盖住腐臭的味道。
暮遮被雪山包围,气候常年严寒,一到晚上尤其如此,雾盈只感觉一只锋利的冰刃在骨头缝之间游走,让她几乎没有勇气掀开尸体上的白布。
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停尸这么久,尸体也不会腐坏。
“你认得他们吗?”
“右臂有扶桑花刺青。”宋容暄低声道,“这是璇玑阁的标志。”
“啊......”雾盈低低叫了一声,她几乎都快忘了这事了。
“动手吧。”
两个人分头从两边开始排查,雾盈只掀开白布的一边,看到那只肿胀青紫的手臂时,还是吓得快要晕过去了。
她咬咬牙,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张更加可怖的脸。
“找到了。”屋子那头,宋容暄忽然道。
雾盈跑过去,果然那具尸体的左臂上有一朵青色的扶桑花——因为失血过多,整具尸体都已经干瘪,皮肤苍白,那朵扶桑花更加明显。
宋容暄于验尸一道只是略懂一点皮毛,不过还是比雾盈这样完全不知所措的人强多了。
他锐利的眼睛扫过尸体上的每一个细节,虽然血迹已经被擦试过,但创口处已经腐败流脓。
胸口的刀伤可以说是一击毙命,璇玑阁的高手,竟然会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宋容暄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猜测,下手的恐怕是他们很熟悉的人,比如顾霖。
他俯身凑近了看,发现血肉的边缘破损蜷曲那似乎不是普通的刀可以做到的。
“拿手帕来。”
雾盈不明就里,以为他要擦汗,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他,却见他将手帕探入了伤口之中,甚至来回翻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雾盈的眸子蓦然睁大。
这帕子,她绝对绝对不会再碰第二次了。
宋容暄的手指弯曲,从里头带出来一个长约寸余的铁钉。
“这是什么?”
“金刚刺。”宋容暄解释道,“西陵人研发的一种兵器,外形类似于刀剑,不过上头有无数倒刺,扎进人的皮肉后非常不容易拔出,一旦拔出内脏便会破裂出血。”
雾盈只觉得头皮发麻,看来西陵人的确是舍得下血本的......
“阁主,”雾盈一转身,看见花亦泠迎着月光朝她走来,身后跟着时漾,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失态,时漾的面容上挂着泪痕,握在袖中的手不住地颤抖。
阁中兄弟姐妹惨遭屠戮,换了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雾盈好言劝慰道:“等我们回到璇玑阁,就为他们立一座衣冠冢......”
是璇玑阁给了那些被上天或亲人抛弃的孩子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他们若是不幸去世,应该也希望能回到落枫山,与阁中其他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吧。
“多谢......阁主......”花亦泠的声音低入尘埃中。
“可有什么发现?”雾盈竭力振作起来,目光扫过两人。
花亦泠摇摇头,难掩失望。
趁着义庄之人还没发现,雾盈等人赶紧又跳墙出去,刚转过一条巷子,宋容暄骤然停下脚步,压低声音:“有尾巴。”
“啊?”雾盈倒抽一口凉气,情不自禁攥住袖子。
“我们一开始进去时,我就发现了一个黑影,没想到他还这么穷追不舍。你们先走,我去引开他。”宋容暄毫不迟疑,一步窜上房顶,挺拔的身姿几乎与星晖融为一体。
万一他只追雾盈呢?
雾盈来不及将疑问问出口,宋容暄就已经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极速掠去,在空中拖出一道玄色身影。
“跑!”
花亦泠一声断喝,拉起雾盈的手臂,时漾与花亦泠一左一右,将雾盈的身子几乎带离了地面。
两条街都被远远甩在身后,花亦泠的脚步终于减慢,她警觉地扭头一看,松了口气:“没追上来。”
“没追我们,那恐怕......”雾盈控制不住地想起宋容暄方才决绝的话语,呼吸一滞。
追兵会是谁派来的?
到底是来探路的,还是要追杀他们?
雾盈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明明宋容暄的武功应该轮不到她担心,她还是......
见她神思恍惚,花亦泠好心提醒道,“阁主,该回去了吧?魏七公子应当也会在客栈与我们汇合。”
雾盈这才如梦初醒,声音有些干涩:“走吧。”
等他们到了客栈之时,除了左誉和齐烨,其余人都已经歇下了。
一见雾盈,左誉立刻迎上来:“姑娘,公子他......没和您一起?”
“他自己引开了追兵。”雾盈努力绽开一个笑容,“恐怕他这时也应当回来了吧。”
“属下方才去看过了,公子没回来。”齐烨也迎上前来。
此时三更鼓刚刚敲过,整个暮遮被笼罩在雪山的怀抱中,巍峨壮阔。
雾盈上了楼,她与宋容暄的房间恰好是隔壁,雾盈走到他房门口,试探着推开门。
门发出吱呀一声,雾盈的心跳漏了一拍,里头果然没有人。
所以他......到底去哪儿了?
雾盈拿过墙边一盏越窑青瓷莲花灯,小心翼翼地点燃。
房间里的一切看得越清楚,失去他的恐惧就被放得越大。
这种等待的感觉很不好——从前她在天牢里等待命运的判决时,就是这种感觉,仿佛下一秒她就会再度失去所有。
他的行李还没来得及打开,叠成包袱整整齐齐放在床榻上。
雾盈却敏锐地看到了行李里露出的一块令牌。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方形青铜令牌,被一根红色丝线系着,边缘刻回纹,正面以错银工艺铸篆书“柳鹤年”三字。
雾盈的脑子“嗡”地一声,眼前一黑,所有事物都模糊成了一片光斑。
她曾经无数次看到过的东西,就这样出现在了她面前。
幼年之时,她因为弹琴错了音,被柳鹤年罚在烈日底下继续练,直到他满意为止。
父亲站在她跟前,微风扬起他腰间的青铜令牌,如同梦魇不断在她眼前浮现。
这是每年进士遇刺的令牌,一人一块,镌刻进士功名与后来的官职。
只是这东西,本该随父亲的离世而成为一抔黄土,为何会落入宋容暄手中?
雾盈的脑海中猛然被各种纷杂的思绪侵占,她的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只有靠着墙才能站得住。
令牌在朦胧的灯光下,似乎被镀了一层银,刺眼的反光让雾盈眼眶发烫。她指尖缠绕的红色丝线骤然间滑落,如同没有灵魂的、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落在地上。
一同落地的还有她的眼泪。
一道黑影恰在此时从窗户翻进来,看到屋中的情形,他呆滞了片刻。
雾盈甚至没有力气抬眸看向他,而是转身推门离去。
宋容暄刚刚在街巷之间甩掉了尾巴,一路马不停蹄赶回客栈,谁料刚回来就撞见这样的场面——他当时怎么没把它揣怀里呢?
她当真愿意听他解释吗?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抱有任何幻想,柳雾盈,向来为人只信一半,他们之间还完全没有走到肝胆相照的地步。
东淮瀛洲,天色晦暗不明,令人如坠迷雾。
骆清宴的手头摆着一份从吏部调来的档案,柳鹤年所有的调动记录,都在上头。
纵观为官二十三载的记录,其中唯一的污点,便是昭化八年,苍雪岭军粮之案。
虽然此案当时已有定论,但朝廷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还是下旨褫夺了柳鹤年的金紫光禄大夫之位。
柳宋两家因此交恶,而因此事获利的还有一人——曾经的户部左侍郎,颜随。
骆清宴正凝神思索之间,一道月白色的身影站在门口,轻叩门扉。
“殿下。”
“进来。”骆清宴抬眸看向他,温和道,“坐吧。”
“殿下可是有什么线索了?”
“颜随这个人,你有印象吧?”
那人眉头微蹙,捧着茶盏的动作一滞:“殿下怎么突然问起他来?阿盈也曾派我查过他的过往,后来让我将抄本送去了天机司。”
原来柳雾盈他们早就知晓此人此事,却故意没让他知道。
骆清宴冷哼一声,这两个人,没一个让人省心。
“他是你爹的人?”骆清宴抚摸着那一行字,淡淡抬眸。
“是,”那人思忖了一瞬,说,“只是他到漓扬后,几乎就没什么联络了。”
一个被逐出权力中心的人,似乎成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弃子。可是谁能想到,这一枚看似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的棋子,竟然能搅弄起四国风云呢?
“有意思,”一抹嘲弄的冷笑凝固在骆清宴的嘴角,“这人不简单,一开始,他一个小小的库部司主事,区区八品,却敢状告自己的上官——兵部郑郎中,难怪你爹觉得他是个人才,把他调到户部来。”
“颜大人的确心细如发。”那人啜饮了一口茶,“从前我尚且没觉得他有什么问题——”
“他被弹劾的罪名是渎职,语焉不详。”骆清宴的眸色深沉,“这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人——既心细到能发现上官的过错,自己又怎么会渎职呢?”
那男子微微一笑:“倒是殿下慧眼如炬。”
“况且他的母亲在同年故去,他竟然没有丁忧就急急去赴任——这不得被御史台的口水给淹了。”
“恨上我爹的人倒是情有可原,可若是拿颜大人开刀,未免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了。”
“除非他根本不是冲你爹来的,而就是颜随本人。”骆清宴的手指轻轻叩击桌面,忽然道,“喻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