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笑了。
他把手里的毛巾往旁边一搭,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王娟的面前。
张远开始反击:
“大姨,您是城里人,还是公家单位的,讲究卫生,这没错。”
“可您知道吗?”
“几十年前,闹饥荒那会儿,别说猪肺头了,我们这山里的老一辈,连树皮草根都往下咽。”
“那时候,没人讲究干不干净,能填饱肚子,能活下去,就是天大的事儿。”
这话一出,院子里不少上了年纪的人,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王娟的脸色变了变,想反驳,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张远没给她机会。
“您嫌我们这儿的土脏,嫌我们的灶台冒烟。”
“可我们吃的韭黄,就是埋在这土里,拿草木灰捂出来的。”
“那比你们城里大棚里种出来的,水灵多了,味儿也正多了!”
“您嫌我们这儿不卫生,可您看看那边。”
张远抬手一指,指向了人群里一个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老爷子。
“那是李青山他爷,我们村的,今年九十九了!”
“身子骨比年轻人还硬朗!”
“一顿饭能吃三大碗,喝半斤酒!”
“他吃了一辈子我们这乡下的饭菜,怎么没见他拉肚子?”
被点到名的李青山,咧着嘴嘿嘿一笑。
他嗓门洪亮地应和道。
“就是!俺爷身体好着呢!”
“俺奶也能吃能喝,前两天还能自个儿上山砍柴呢!”
人群中传来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紧张的气氛,一下子被冲淡了不少。
张远看着王娟,继续说道:
“大姨,这甲鱼,是我们自己花钱买的养殖货,有票有据,不是什么野味。”
“您别拿犯法来吓唬我们这些老实本分的庄稼人。”
“我们农村人办酒席,讲究的是个实实在在,让亲戚朋友们吃好喝好,图的是个喜庆,不是为了赚那几个黑心钱。”
“您要是信得过,就请上座,一会儿尝尝我的手艺。”
“要是信不过……”
张远顿了顿,咧嘴一笑。
“那也没关系,厨房里有开水,还有刚送来的桶装纯净水,您喝那个,肯定干净。”
周围的乡亲们,听得是连连点头,看向张远的眼神里,都带上了几分赞许。
这后生,嘴皮子挺溜啊!
王娟被张远怼得哑口无言,肺都要气炸了。
她一个在单位里说一不二的领导,今天竟然被一个乡下的小厨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教训了?
就在她准备不顾一切地发飙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够了!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是她的丈夫,新娘齐琪的父亲。
他不知什么时候挤了过来,脸色比锅底还黑。
他死死地拽着王娟,压低了声音。
“别再挑毛病了!赶紧跟我过去!”
王娟当时就火了。
“你干什么?我哪里说错了?”
“我是为了大家伙的健康着想!这是我的职业责任!”
“你没看到他那厨房有多脏吗?你还护着他?”
“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丈夫一个用力的拖拽,给拉到了一边。
“我让你闭嘴!”
男人是真的急了,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
他凑到王娟耳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你看看那边,人群里,那个穿灰色夹克的……”
王娟正一肚子火呢,哪有心思看什么穿夹克的人。
“什么灰夹克蓝夹克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肖……肖书记……”
男人害怕地说道。
“那是肖卫国!省里来的肖书记!”
“肖卫国?”
王娟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她觉得有点耳熟。
但一时半会儿,就是想不起来。
她顺着丈夫的目光,疑惑地望了过去。
只见人群中,那个灰夹克男人,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发生的一切。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人。
王娟皱着眉,仔细打量着那张脸。
在哪儿见过呢?
在哪儿……
突然!
她想起来了!
之前,她有幸参加了一次省级会议。
会议上,一位担任要职的领导,发表了长达一个小时的主旨讲话。
那个领导,就叫肖卫国!
轰——!
王娟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
她……她刚才……
她刚才当着省委肖书记的面,干了什么?
完了。
这是王娟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她的两条腿,瞬间就软了,要不是丈夫扶着,她能当场瘫在地上。
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而就在这时,肖卫国,竟然迈开步子,朝着张远的灶台走了过来。
王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要干什么?
他要来追究责任了吗?
肖卫国走到了那个刚刚被王娟批判为“不卫生”的菜盆前。
盆里,是刚洗好,还带着水珠的西红柿,红彤彤的,煞是可爱。
肖卫国弯下腰,随手从盆里捞起一个。
他就那么自然地,在自己那件灰色的夹克衫上,随意地蹭了蹭。
然后,张开嘴,“咔嚓”一口,就咬了下去。
汁水四溅。
“嗯……”
肖卫国一边嚼着,一边满意地点了点头。
“挺干净的嘛。”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面如死灰的王娟脸上。
“味道也不错,有小时候那股子番茄味儿。”
他三两口吃完一个西红柿,随手把蒂头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拍了拍手。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口地道的齐鲁方言,朗声说道:
“想当年,红军过草地,爬雪山,渴了就喝雪水,饿了就啃树皮、煮皮带。”
“那条件,比现在差远了吧?”
“可他们,不照样打下了咱们这个红彤彤的江山!”
院子里的乡亲们,先是一愣,随即,眼神都亮了起来。
肖卫国哈哈一笑,大手一挥。
“咱们老百姓过日子,讲究那么多条条框框干啥?”
“干净不干净,吃到肚子里舒不舒服,咱们自己心里有数!”
“乡亲们,我说的对不对啊?”
“对!”
院子里的乡亲们,本来就对王娟那副高高在上的城里人派头看不顺眼,只是碍于是亲家,不好当面说什么。
现在有肖卫国这个明白人带头,那股子憋着的气,一下子就找到了宣泄口。
“就是!”
“老先生说的太对了!”
人群里,一个黑瘦的汉子扯着嗓子就喊了起来。
“咱们远子做饭,那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干净利索!”
“你看看这灶台,这案板,擦得都能照出人影儿来!”
“比有些大饭店的后厨都干净!”
他这话一出,立刻引来一片附和。
“可不是咋地!”
“上次我去县里那个鸿运楼,好家伙,进去后厨看了一眼,那抹布黑的都流油,苍蝇嗡嗡的,吓得我一天没吃饭!”
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大娘,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撇着嘴说道。
“远子这孩子,打小就爱干净。”
“他家里的窗户,永远是咱们村最亮的!”
“让他来做这婚宴的大厨,那是叶家有眼光,也是咱们大家伙儿有口福!”
“你这个城里来的,啥都不知道就在这瞎咧咧,说我们远子不卫生,你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
“我们农村人是实在,但也不是傻子,好赖还是分得清的!”
一句句,一声声,全都是向着张远的。
王娟的脸,本就白得像纸,这会儿被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更是青一阵白一阵。
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当众的指责?
她想反驳,可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她看见,那个肖书记,正笑呵呵地看着这一切。
她不敢再开口了。
她怕自己再说错一个字,就惹出大祸。
旁边的齐父,更是急得满头大汗。
他一个劲儿地拽着王娟的袖子,压低了声音。
“别说了,快别说了!”
“给人家道个歉,快点!”
“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道歉?
王娟的自尊心让她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
可眼前的阵仗,让她双腿发软,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她丈夫见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心里那叫一个气啊。
他一咬牙,决定自己来挽回局面。
他清了清嗓子,指着张远案板边上一个菜筐。
“哎呀,大家别激动,别激动。”
“我爱人她……她也是好心,就是话说得急了点。”
“大家看,这……这倭瓜,长得多好啊!”
“又嫩又绿的,一看就是刚从地里摘下来的,新鲜!”
他想夸夸菜,缓和一下气氛。
可他这话一出,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一秒。
随即,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张远正低头切着墩子上的肉,听到这话,连头都没抬,只是淡淡地来了一句。
“那是莴笋。”
院子里的乡人再也忍不住了,哄堂大笑。
“哈哈哈,我的天,把莴笋认成倭瓜?”
“这城里人,五谷不分啊!”
“倭瓜是长地上圆滚滚的,莴笋是长杆子吃的,这都分不清?”
齐父的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
他尴尬地站在原地,手还指着那筐莴笋,收回来也不是,不收回来也不是。
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他狠狠地瞪了王娟一眼,都怪这个败家娘们!
要不是她非要在这儿找事,自己至于出来丢这个人吗?
王娟被他瞪得一缩脖子,心里的怨恨也涌了上来。
但她现在不敢发作。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绝望。
他们现在是彻底成了整个院子的笑柄。
王娟的丈夫脑子转得飞快,他赶紧拉着王娟,几步凑到肖卫国跟前。
他们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老先生,您刚才说得太对了!”
“我们就是没您这个觉悟,思想太狭隘了。”
“还是农村好啊,空气新鲜,乡亲们也朴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