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次漫过后山梁,却没了前日的清润,带着些燥意。坡地上,那片刚经历过“烂根惊魂”的草药苗,在新立的“巡苗日志点”红漆牌子旁,挺直了些叶茎,但远望去,仍显得有些孱弱。林晚秋和陆沉舟并排站着,冬冬蹲在苗垄边,小手小心翼翼地去摸叶尖上将干未干的露珠。
“陈卫生员说的法子真管用,”林晚秋指着那几棵撒过草木灰的苗根,“你看,这土松了,颜色也干爽了些,叶尖的黄气退了。”她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弯腰从竹篮里拿出工具——依旧是那把缠着旧布条的小锄头,旁边还多了个瓦罐,里面是昨晚新和的草木灰水。
陆沉舟“嗯”了一声,目光扫过整片坡地,最后落在那些新补栽的、用细竹条稍稍支撑着的壮苗上。“根稳了,下一步是除草、松土,让苗长得壮实。光靠巡看不够,得下力气。”他说话间,已挽起了军装袖口,露出结实的小臂,接过林晚秋手里的锄头,“这坡地石头多,草根扎得深,你先带着冬冬把浅草的苗垄清理了,硬骨头留给我。”
他话不多,分配起活计来却有种不容置疑的稳妥。林晚秋心里踏实,应了一声,便招呼冬冬:“来,帮妈妈认认,哪些是草,哪些是苗苗?”冬冬立刻来了精神,小手指点着:“这个是苗苗!这个绿绿的是坏草!”母子俩蹲下身,开始仔细地拔除苗株间的嫩草。
陆沉舟则走向坡地边缘杂草最深的地方,挥起了锄头。锄刃砍在草根上,发出闷实的“咄咄”声,偶尔磕到碎石,迸出几点火星。他干活极有章法,力道沉猛,每一锄下去,都精准地切断草根,又不伤及旁边的苗垄。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后背的军装,深了一块颜色。阳光烈起来,晒得人脊背发烫。
林晚秋不时抬头看他一眼,见他额角汗珠滚落,砸在干涸的土坷垃上,瞬间洇开一个小点。她停下手里拔草的动作,拿起那个粗瓷碗,走到瓦罐边,舀了半碗草木灰水,递过去:“歇会儿,喝口水。”
陆沉舟停锄,接过碗,仰头“咕咚咕咚”几口喝尽。水渍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流下,淌过喉结。他把碗递还,眼神落在她被草汁染绿的手指上,顿了顿,说:“你也歇歇,草不急一时,别磨破了手。”
正说着,坡下传来了说笑声。是马大妮和王秀芝,两人一个挎着篮子,一个提着陶壶,又来了。马大妮老远就喊:“晚秋妹子,俺估摸着你们今天得来锄草!瞧,俺带了点碎布头,等会儿给锄头柄容易磨手的地方再缠缠!”王秀芝则晃着陶壶:“俺煮了薄荷甘草水,清热解暑,比井水喝着舒坦!”
她们身后,周婷婷也磨磨蹭蹭地跟着,手里没拿工具,脸上有些讪讪的。昨天她丈夫帮着加固防风架得了表扬,回去跟她念叨了半天,说她该跟林晚秋多学学这股踏实劲儿。她心里不服,又抹不开面子,只好也跟来看看。
林晚秋赶紧迎上去:“马大娘,王姐,你们咋又来了,这大热天的……”
“哎哟,这草药田是咱家属院的脸面,老首长都挂了牌的,俺们能不上心?”马大妮爽利地说着,放下篮子就去看苗,“哟,这草除得挺快!沉舟兄弟就是有力气!”她拿起几块碎布条,走到陆沉舟放下的锄头旁,比划着怎么加缠。
王秀芝则把陶壶放在阴凉处,招呼冬冬过来喝水。周婷婷站在一边,插不上手,有些尴尬。林晚秋看出她的不自在,拿起一把备用的旧镰刀递过去:“婷婷,要不你帮我把那边坡坎上的长草割一割?那些草深,容易藏虫子。”
周婷婷愣了一下,接过镰刀,闷声应了句:“行。”便走到坡坎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割起来。
人多力量大,坡地上很快热闹起来。马大妮一边缠锄头柄,一边跟林晚秋唠家常,说起后勤处最近要评“勤俭持家模范”,暗示林晚秋这次护理培训和巡苗护苗的表现,很有希望。王秀芝则小声跟林晚秋透露,听说部队卫生所可能要扩编,正需要懂基础护理的人手。周婷婷竖着耳朵听,手里的镰刀挥得勤快了些。
陆沉舟喝完水,又抡起了锄头,听着女人们的交谈,他不插话,但眼神比刚才柔和了许多。汗水淌得更凶,他却仿佛不觉累,一锄一锄,坚实有力。林晚秋看着他挥汗如雨的背影,看着马大妮热心肠地忙活,看着王秀芝细心地给冬冬擦汗,连周婷婷也渐渐埋头割草,不再东张西望,她心里那股暖流又涌了上来。这烈日下的劳作,似乎也不再那么难熬。
休息时,大家坐在麻袋上,分喝王秀芝带来的薄荷甘草水。水是温的,带着淡淡的甘甜和薄荷的清凉,从喉咙一路滑到胃里,驱散了半天的疲乏。马大妮看着陆沉舟那双因长时间握锄而磨得发红的手掌,啧啧道:“沉舟兄弟,你这手是握枪杆子的,现在也得握锄头把,真是辛苦了。”
陆沉舟摊开手掌看了看,布满老茧,不在意地说:“握什么都一样,都是干活。”他转向林晚秋,“下午我去后勤处看看,有没有更称手点的锄头,这把旧锄,刃口有些卷了。”
林晚秋点点头,心里记下了这事。她想起自己那本《赤脚医生手册》,里面好像有讲到缓解疲劳的草药方子,盘算着回去找找,看能不能煮点水给他泡泡手。
日头偏西,草除了一大半,苗垄间清爽了许多。马大妮和王秀芝先回家做饭了。周婷婷割完了坡坎上的草,也准备离开,临走前,破天荒地对林晚秋说了句:“晚秋姐,明天……明天要是还来,叫我一声。”林晚秋笑着应了。
坡地上又只剩下了一家三口。陆沉舟把最后一片硬骨头地锄完,林晚秋和冬仔仔细细地把碎草清理干净。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松软的土地上。
回家的路上,陆沉舟推着空车,林晚秋牵着打瞌睡的冬冬。晚风吹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等这批草药长成了,”陆沉舟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冬天哨所里,就能多点储备。”
林晚秋侧头看他,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了层金边,坚毅又柔和。“嗯,”她轻声应着,“到时候,咱们还能试着种点别的,陈卫生员说,有些草药适应性强。”
到了家,林晚秋点亮煤油灯,第一件事就是翻出那本手册,借着昏黄的光线查找。陆沉舟则在院里,就着盆里的凉水,仔细清洗锄头上的泥土和草屑,然后用干布擦净,靠在墙边。他走进屋,看见林晚秋正对着书本出神,灯光下,她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密的影子。
“找什么呢?”他问。
“找个方子,给你泡泡手。”林晚秋抬头,眼里带着光,“书上说,用艾叶和红花煮水,活血的。”
陆沉舟心头一动,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他没看那书,只是看着灯下她专注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不急。先吃饭。”
晚饭是简单的玉米糊糊和咸菜疙瘩。冬冬累得吃着吃着就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林晚秋把他抱上炕,小家伙沾枕头就着了。收拾完碗筷,林晚秋烧了热水,真的找出些晒干的艾叶,准备煮水。陆沉舟没再阻拦,只是坐在灶膛前,默默添着柴火。
火光跳跃,映着两人沉默却默契的身影。屋外,月色清朗,照着后山坡地上那片经历了一天烈日和汗水洗礼的草药苗。它们静静立着,根在松过的土里悄悄向下扎,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仿佛积蓄着力量,等待下一个黎明。
这一天的锄禾,锄去的是荒草,砺炼的,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那颗愈发贴近、愈发坚韧的心。日子还长,路也还长,但一起流汗、一起期盼的时光,让这1970年的春寒,彻底消融在共同劳作的暖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