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返城风潮在家属院愈演愈烈之际,一封来自江南水乡的信,经由绿皮火车和邮递员粗糙的手,辗转送到了林晚秋手中。信封是那种印着浅蓝波纹的航空信封,在满是牛皮纸信件的家属院里显得格外醒目。
林晚秋认出那是母亲的字迹,心头莫名一跳。她拿着信回到屋里,坐在炕沿,小心地撕开封口。信纸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润气息,母亲娟秀而略显焦急的字迹铺陈开来。
信的开头是寻常的问候和牵挂,询问她和冬冬的身体,边塞的生活是否习惯。但很快,笔锋一转,提到了眼下最热门的话题——知青返城。
“晚秋,近日城里政策松动,许多当年下乡的知青都陆续回来了。街道、厂子里都在落实政策,安排工作。你表哥前几日也办妥了手续,进了区里的机械厂。你父亲和我年纪都大了,身边没个儿女照应,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女儿的思念和对团圆的渴望。母亲详细描述了返城政策的细节,甚至提到有门路可以帮忙活动,将她的户口和工作关系转回城里。
“听闻边塞苦寒,物资匮乏,你独自带着冬冬,还要操持家务,实在辛苦。若能回来,不仅一家团聚,冬冬也能在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将来前途更广……你父亲虽嘴上不说,但每每看到邻家儿女承欢膝下,总是暗自叹息……望我儿仔细斟酌,若有可能,速速归来为盼。”
信的末尾,墨迹似乎因为写信人的激动而有些洇开。
林晚秋捏着信纸,久久没有动弹。江南水乡的温润景象,父母日渐苍老的面容,城市里便利的生活和更好的教育资源……像一幅充满诱惑的画卷,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那曾是她在无数个寒冷孤寂的夜里,暗自憧憬过的归宿。
心底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回去吧,回到熟悉的地方,回到父母的羽翼之下,告别这塞外的风沙和艰辛。
她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这个简陋却整洁的家。粗糙的泥土地面,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墙上挂着陆沉舟那身笔挺的军装照片,角落里放着冬冬的小木马和玩具手枪……还有桌上那个粉色的暖水袋,静静地散发着余温。
她又想起养殖场里那几头健壮的小猪,想起刘班长信任的目光,想起王科长肯定的语气,想起自己那本越记越厚的笔记本,里面承载着她的心血和初步成功的喜悦。
最后,脑海里浮现的,是陆沉舟沉默却逐渐变得不同的身影。是他笨拙递来的热水,是他深夜无声的陪伴,是他那句生硬却真挚的“你做得好”,是他近来偶尔落在她身上,那带着复杂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温度的目光。
回去,意味着安稳,意味着团聚,但也意味着放弃这里刚刚起步的一切,放弃那个正在悄然变化的家,放弃那个……或许正在试着向她靠近的男人。
留下,则意味着继续面对边塞的艰苦,承担军属的孤独,以及未来不可预知的挑战。
两种选择,如同天平的两端,在她心中剧烈摇摆。
她拿起钢笔,铺开信纸。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未能落下。该写些什么?告诉母亲她决定回去,让她和父亲欢欣期盼?还是告诉母亲她选择留下,让他们继续承受思念与担忧?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家属院里传来别家呼唤孩子吃饭的声音,夹杂着一些关于返城安排的零星议论,更显得她此刻心绪纷乱。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笔尖落下,在信纸上划出清晰的痕迹:
“父母大人膝下:见字如面。来信收悉,知二老身体康健,心怀大慰。女儿在边塞一切安好,勿念。返城之事,女儿已知悉。然思虑再三,女儿已在此安家,沉舟职责在身,冬冬年幼,且女儿于部队养殖场之事刚有头绪,组织信任,委以职责,半途而废,于心不安,亦有负期望。边塞虽苦,然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恕女儿不能承欢膝下,万望二老保重身体,勿以女儿为念。他日若得机会,必携冬冬归家探望……”
她写得很慢,一字一句,既是写给远方的父母,也是写给自己内心的确认。她选择了留下。选择了这个正在被她一点点改变、也正在改变着她的家,选择了这条充满挑战却让她感受到自身价值的事业之路。
信写完了,她仔细封好,贴上邮票。明天,这封信将带着她的抉择,踏上南下的旅程。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晚风带着塞外特有的干燥草木气息吹了进来,拂过她的面颊。远处,营区星星点点的灯火与天际初升的星辰连成一片。
心中那阵剧烈的动荡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平静。她做出了选择,也承担了选择带来的一切。前路或许依然漫长,但方向,已然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