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之枝点了点头,弯腰拾起方才因混乱而掉落在一旁的油纸伞,步履有些蹒跚,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躺在雨地里,仿佛已经与冰冷泥水融为一体的身影。
走到蓝芯兰身边,南之枝停下了脚步。她将伞向前倾斜,大部分伞面遮住了蓝芯兰的脸和上身,为她挡去了那持续不断的、冰冷的鞭挞,而她自己大半个身子,则再次暴露在暴雨之中。
她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等待着。
雨水不再直接打在脸上,蓝芯兰紧闭的眼睫颤动了几下,艰难的睁开一条缝隙。模糊的视线里,是南之枝湿透的裙摆和那双沾满泥污的绣鞋,以及头顶上方那一方短暂的、给予她喘息之机的干燥天空。
一只冰凉却带着坚定力量的手伸到了她的眼前,依旧没有言语。
蓝芯兰看着那只手,目光空洞,没有任何反应。
过了许久,久到南之枝的手臂都开始微微发酸,她才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抬起了一只沾满泥浆、冰冷颤抖的手,放在了南之枝的掌心。
南之枝用力,将她从冰冷的泥淖中拉了起来。
蓝芯兰几乎无法站稳,身体虚软的晃了一下,大半重量倚靠在了南之枝的身上。
南之枝没有说话,就这么艰难的搀扶着她,用那柄并不算大的油纸伞,勉强为两人遮挡着部分风雨,一步一步,朝着那亮着微弱灯光的房门走去。
楚怀蘅沉默的跟在她们身后不远处,如同一座沉默的山,目光复杂的注视着那两个相互依偎、在暴雨中艰难前行的单薄身影。
回到房间,关上门。
刹那间,外界那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似乎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沉闷的、持续不断的哗哗声响,敲打着人的耳膜和心神。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勾勒出房间模糊的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泥土的腥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绝望气息。
南之枝将蓝芯兰扶到床边坐下,自己也几乎脱力,靠在桌边微微喘息。
两人浑身湿透,冰冷的衣物紧贴着身体,不断的往下滴着水,在脚边汇聚成一滩滩小小的水洼。
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只有彼此粗重或微弱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那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狂暴的雨声。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污秽、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罪孽都冲刷干净。
可是,滂沱的雨势,冰冷的水流,纵然能洗去身上的泥污,能带来片刻冰冷的清醒,却似乎永远也无法冲刷掉那颗早已被仇恨浸透、被血色染红、坚定不移的决心。
——
次日清晨。
暴雨洗刷过的昭武城,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澄澈湛蓝,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落,带着暖意,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与潮湿。
庭院中的草木经过雨水的滋润,显得格外青翠欲滴,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泥土与草木混合的芬芳。
昨夜暴雨中的力竭挣扎、激烈冲突,仿佛都只是这座城做的一个混乱而遥远的噩梦。
阳光之下,一切痕迹都被悄然抹去,只留下这有些清新的早晨。
南之枝很早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
窗外雨声渐歇时,她才勉强合眼,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蓝芯兰倒在泥水中那绝望空洞的眼神,以及自己那无力的劝说。
她起身,推开窗,让带着凉意的清新空气涌入房间,试图驱散心头那沉甸甸的压抑。
她走到院中,习惯性的想去查看院子里种的药草,却看到蓝芯兰的身影正从回廊的另一端缓缓走来。
蓝芯兰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浅蓝色衣裙,长发一丝不苟的挽起,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固定,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连一丝涟漪也无。除了眼底那无法完全掩饰的、极淡的青色阴影,以及比往日更加苍白的脸色,几乎找不到任何昨夜疯狂的痕迹。
她走路的姿态依旧挺拔,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平稳。
两人在庭院中相遇。
阳光落在她们身上,却仿佛照不进彼此眼中的深沉。
蓝芯兰停下脚步,目光平静的落在南之枝脸上,没有寒暄,没有提及昨夜半个字。
她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封封好的信函,递了过去。动作自然流畅,仿佛这只是她们之间无数次寻常交接中的一次。
“尚毅商行那边,”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狄尚派人送来的。说是近来的账目和几桩货物往来上,遇到了些阻滞,底下人处理得不得法,他不敢擅自做主,特意整理了细节,望你过目,指点一二。”
这本是极正常的事务往来,但在此刻,在经历了昨夜那几乎撕破所有伪装的血泪对峙之后,这份突如其来的、过于合理的公事公办,显得格外诡异,尤为不正常。
南之枝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她抬眸看了蓝芯兰一眼,试图从那片冰封的平静下,窥探出一丝真实的情绪。
然而,没有。
蓝芯兰的眼神如同蒙上了一层永不消散的薄雾,隔绝了所有内在的波动。
她沉默的接过了那封信,信封干燥整洁,带着一丝极淡的墨香,与昨夜那湿冷泥泞的触感截然不同。
“好。”南之枝没有多问,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同样平静,仿佛昨夜那场险些失控的暴雨,真的从未发生过。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进了南之枝平日处理事务的书房。
阳光透过细密的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书房内萦绕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更衬得这份安静沉重异常。
南之枝在书案后坐下,拆开信,垂眸仔细阅读起来。信中所写,确实是商行经营中遇到的一些实际问题,涉及货品定价、渠道纠纷、税款核算等,条理清晰。想来狄尚那边确实棘手,不然也不会特意书信。
蓝芯兰则自行在窗边的茶榻上坐下,拎起小炉上一直温着的茶壶,姿态娴熟的为自己斟了一杯热茶。
她没有看书信内容,也没有看南之枝,只是微微侧着头,目光投向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栀子花树,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端起白瓷茶杯,小口的啜饮着,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杯茶水的温度与滋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