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天然的威压,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人心上。
云芷感受到那审视的目光,心知关键时刻已然到来。
她再次屈膝福身,声音依旧保持着恭谨与适当的微颤,仿佛因面圣而紧张,但吐字清晰,逻辑分明:“回陛下的话,臣女确是在城外庄子上长大,直至月前才被接回府中。”
她承认得干脆,并无丝毫遮掩回避之意。
“哦?”皇帝眉梢微挑,身体微微后靠,倚在龙椅的明黄软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庄户生活清苦,想必不如丞相府舒适。如今既已回府,可还习惯?”
这话问得看似家常,实则暗藏机锋。若云芷诉苦,便有抱怨父亲、质疑家族安排之嫌;若说习惯,又显得虚伪,且与她“刚回府不久”的经历不符。
云芷心中清明,略作斟酌,便轻声回道:
“庄子虽清简,然山水自然,别有一番趣味。府中衣食住行自是精细,祖母、父亲关爱有加,臣女唯有感激,正在努力适应学习京中规矩,不敢有负长辈期望。”
她避重就轻,赞庄子的好是真心(符合现代灵魂的审美),说府中好是规矩(表面文章),强调“学习规矩”则暗示自己仍在适应期,且态度积极。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不得罪人,也符合她当下的身份和处境。
皇帝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这回答,可谓圆滑周全,完全不像个缺乏教养的野丫头。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御案,发出笃笃的轻响,殿内气氛愈发凝滞。
“朕还听闻,”皇帝话锋一转,终于切入正题,“太子病体沉疴,钦天监合算八字,你的八字与太子最为相合,丞相府有意让你为太子冲喜祈福,可有此事?”
真正的考验来了。徐嬷嬷、柳媚儿乃至柳贵妃,恐怕都盼着她在此刻惊慌失措,或语无伦次,或急切应承,坐实那“攀附东宫”或“愚昧无知”的名声。
云芷的心脏微微收紧,但越是如此,她面上反而越发沉静。她再次深深一福,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真诚:“陛下垂询,臣女不敢隐瞒。确有此议。然……”
她微微停顿,似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鼓起勇气,方才继续道,声音虽轻却坚定:
“然臣女深知,太子殿下乃国之储贰,身份尊贵无比。臣女自幼长于乡野,于诗书礼仪、宫廷规矩所知甚少,言行粗鄙,见识浅薄。若因冲喜之名接近殿下,非但不能为殿下祈福,反而恐因臣女之无知,失了皇家体统,污了殿下清誉。此等罪过,臣女万死难赎。”
她并未直接拒绝替嫁,而是从“为太子好”、“为皇家体面”的角度出发,坦诚自己的“不足”,将一顶“为君分忧”、“深明大义”的高帽戴得稳稳的。语气恳切,眼神清澈,带着一种不愿因己身而连累他人的赤诚。
这番言辞,与她此刻素净的衣着、沉静的气质相得益彰,极大地强化了话语的可信度。
皇帝静静地听着,面上依旧看不出情绪,但敲击御案的手指却停了下来。他目光深邃地注视着殿下的少女,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虚伪做作。
然而,他没有找到。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只有坦诚、惶恐,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站在一旁的李德全低眉顺眼,心中却暗自称妙。
这位云大小姐,果然非同一般。以退为进,这番话说得漂亮极了!既表明了不愿替嫁的态度,又全了皇家和自己的颜面,让人抓不到任何错处。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檀香袅袅,氤氲了帝王深邃难测的目光。
皇帝忽然开口,语气平淡无波:“照你这么说,你是不愿为太子冲喜了?”
这是一个更加直接且危险的问题。承认,可能被视为抗旨不遵;否认,则前功尽弃。
云芷深吸一口气,迎着那无形的压力,声音微颤,却字字清晰:
“陛下明鉴。非是臣女不愿为殿下祈福。臣女只忧心,自身鄙薄,福缘浅陋,非但不能为殿下带来祥瑞,反生祸端。若因臣女之故,致使殿下有任何不适,或令皇室蒙受非议,臣女百死莫赎。一切……但凭陛下圣裁。”
她再次将决定权恭敬地交还到皇帝手中,同时将“不愿”的原因牢牢钉死在“为太子好”、“为皇家好”之上,彻底撇清了自己的私心。
皇帝凝视她片刻,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中听不出多少暖意:“好一个‘但凭陛下圣裁’。云芷,你倒是……伶俐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