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贵是在“大富贵”澡堂子热气腾腾的浴池里被揪出来的。
当他被两个警员赤条条架出来,胡乱裹了件浴衣塞进警车带回货栈后院时,
看到那完全被清理出来、宛如通往地狱的锈蚀铁轨和枕木,
看到林一手中那个沾血的破油布袋(里面是路线图!),
看到那块同样从他后院垃圾里翻出的青花碎瓷片……
这个肥胖的货栈老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两腿一软,瘫倒在地,尿骚味混着澡堂子的香皂气弥漫开来。
他甚至不用上手段,就痛哭流涕地招了:
“我…我有罪啊!是…是他们逼我的!…就开了个缝…
让他们夜里用…用那条没人知道的旧铁轨,
运…运点‘货’…从库房后院出去,沿那条鬼路到信通旧码头…上…上他们的船…
我…我就帮看个门…收点好处费啊…阿四…阿四他负责带他手下最信任的三个苦力…
半夜来…来搭手搬货装轨道车…其他的…我真不知道是什么货…
他们包得严实…不让人看啊!阿四死了…我也吓坏了啊!
我真不知道他们这么狠…连人都杀啊!”
他对“水上漂”一问三不知,只知道接头的人脸上有道疤,外号“疤头”。
每次“货”来去匆匆,极为隐秘。
他只管开后墙那个改装卸货口的暗锁(暗锁已被警员从墙上铁皮夹层里搜出)。
对那精良的碎瓷片,他眼神茫然,像是完全没见过:
“瓷片?…垃圾堆里捡的吧?我这儿都是破木片烂泥…哪有这种东西?”
审讯室里,周大贵涕泪横流、赌咒发誓只知道皮毛的供词,
杜冲可以采信为结案依据——小人物被裹挟谋利,最终招来杀身之祸。
但林一和韩笑的眼神始终没有停留在周大贵身上。
他们面前的工作台上,依次排列着致命的证物:
1. 粘满南洋油脂和赤铁矿粉、尺寸吻合的破帆布手套(赵阿四的死亡印记)。
2. 染血的布片(等待精密的dNA比对的终极确认)
和那张汗水与血渍浸透的手绘路线图(通往“水上漂”网络深处)。
3. 三块青花碎瓷片——河边、仓库、后院废料堆(命运诡异的重合点),
其中那块最大的、新发现的青花口沿残片,与仓库发现的关键底足残片,在空间感上隐隐相合!
林一再次拿起那块底部残片(内壁疑似有刻痕)。
在临时征用的警署证物强光透射灯和放大镜下,
他用最柔和的化学洗剂棉签极其轻柔地擦去内壁的污垢。
光线穿透釉层!
柒?…乙…玖?
韩笑屏住呼吸,手指不自觉地捏紧。
林一微微调整底座角度。
釉层之下,胎体上那刻痕的细微凹陷造成的釉面薄厚差异,
在强侧光照射下,终于折射出更清晰的阴影轮廓——那绝非随意刻划!
第一个清晰的刻痕:“柒”(七的繁体)!
第二个似乎是“叁”(三的繁体)?
第三个字边缘较为模糊,但横折笔画的形态强烈指向“乙”!
最后一个刻痕:“玖”(九的繁体)!
组合起来,极可能是——
“柒叁乙玖”!
四个字!绝非人名地名!更像一种编码!一种带有明确序数和性质的标记或代号!
它们被如此隐秘地刻划在瓷器胎体上,再被覆盖上釉层,
它的存在本身就充满了刻意和神秘,赵阿四鞋底的赤铁矿粉、指缝的南洋油脂指向高价值货物走私,
但这精良的、带有隐秘内部刻字的仿古瓷片,本身就散发着一股与普通走私品
(哪怕是烟土、枪械)格格不入的、文化密码般的气息,
它连续出现在凶案现场的关键节点,绝非偶然!
“青瓷会!”
韩笑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如同冰锥坠地。
陈府案尾声里,那封带落款信的阴冷气息和“青瓷会”三字的阴影,
此刻浓重地弥漫开来,如无形的手握住了这枚刻着暗码的瓷片。
林一的目光从“柒叁乙玖”的刻痕上抬起,冷冽的光芒几乎能切割空气。
他拿起那片新发现的青花口沿残片,又看向那个赵阿四用命换来的路线图,手指在图纸上那个“t2”标记上重重一点。
“‘水上漂’…‘柒叁乙玖’…‘青瓷会’…”
韩笑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力度,
“陈府的图,赵阿四的命…这碎瓷片串联起来的…恐怕远不止走私杀人这么简单!
找到与这些碎瓷片、这个编码有关的源头……才能看到‘水上漂’真正的主子是谁!”
那被赵阿四的血浸润的路线图末端指向的未知上游、河心洲与代码;
那比走私黄金更神秘的瓷器碎片和其内部刻下的“柒叁乙玖”……
货栈后院的血腥证据链条已然清晰,指向结案的光环正笼罩杜冲兴奋的胖脸。
但林一和韩笑却在那条锈迹斑斑的废轨尽头,在那几片沾着垃圾黑泥的青花瓷片上,
清晰地听到了更黑暗、更庞大的深渊中传来的回响。
他们踏上的,是一条真正布满荆棘且凶险莫测的断头路。
公共租界中央巡捕房深处的临时证物分析室,此刻成了隔绝世间所有噪音的绝对密室。
厚重的磨砂玻璃门紧闭,百叶窗严丝合缝,
唯一的光源是头顶那盏功率开至最大的无影手术灯,
将室心巨大的不锈钢工作台照得一片惨白、毫无阴影。
冰冷的空气里悬浮着多种化学试剂的气息——丙酮、乙醇的微甜,乙酸乙酯的刺鼻,
还有精密仪器运转散发的微弱臭氧和金属余热味道。
一种实验室特有的、极度理性的冰冷压迫感,无声地弥漫开来,
与窗外喧嚣的市声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台面上,仿佛进行着一场沉默而至关重要的献祭仪式。
铺着特制黑色防静电吸光绒布的托盘上,所有的喧嚣与污秽被洗净,只留下它们最本真的形态:
左侧:来自苏州河沉尸现场的泥滩、混杂在煤渣碎石中毫不起眼的三块青白碎瓷片。
右侧:来自 “福生记”货栈后院废弃轨道旁、垃圾堆稻草木屑里翻出的三块青花碎瓷片
(包含那块相对最大的口沿残片),以及那块至关重要的底足残片(内壁釉下疑似刻痕)。
它们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牵引,跨越了死亡现场与罪恶中转站的空间阻隔,
在此刻,共同接受最高级别的审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