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土墙上投下赵老蔫佝偻的影子。他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死死捏着一截炭笔,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在几张皱巴巴的草纸上一笔一划地临摹。
那不再是简单的线条,而是陈烬社长劈开他混沌世界的惊雷——那条触目惊心的“剥削线”。
旁边,是他自己才懂的注脚:歪歪扭扭画着个肥头大耳的地主,旁边标注“蚂蟥”;一串汗滴符号指向“血”;最后是一块巨大的石头,重重砸在“蚂蟥”身上,旁边写着“新算法”。
他看得如此入神,眉头拧成了疙瘩,连屋里多了两个人都没立刻察觉。
先凑上来的是钱焕章。他脚步放得极轻,脸上早已堆砌出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敬佩与热络的笑容。
“赵大哥!夜深了还在用功?哎呀,真是让我等看了,既敬佩又汗颜啊!”他声音不高,却恰好能钻进赵老蔫的耳朵,带着一股子推心置腹的亲昵劲儿。
赵老蔫吓了一跳,炭笔差点掉了,抬头见是管事的钱先生,有些手足无措地憨笑:“是钱管事啊……俺、俺笨,得多琢磨琢磨……”
“诶!赵大哥,您这就是太过自谦了!”钱焕章顺势蹲到他旁边,手臂亲热地搭上老蔫的肩膀,声音压得更低,像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不瞒您说,今日您那几句大白话——就那句‘叫人算走了’——真是说到根子上了!又直白,又透彻!比那些之乎者也掉书袋的强百倍!句句都砸在乡亲们的心坎上!”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烁着“慧眼识珠”的光芒,语气无比“真诚”:“要我说,以您这觉悟,这影响力,日后咱公社宣讲队的队长,非您莫属!甚至都觉得屈才!”
赵老蔫一辈子没被人这么当面、这么直白地夸过,尤其是被一位他眼里“有学问”的管事,顿时觉得脸上臊热,心里头像是揣了个活兔子,砰砰乱跳,只会连连摆手:
“不敢当不敢当,钱管事您可说笑了,俺就是个老庄稼把式,刚…刚开点窍,差得远哩……”
“欸!过分谦虚可就是骄傲了!”钱焕章故作不悦地轻轻推了他一下,随即又换上那副“你我一伙”的表情,偷偷竖起大拇指,语气斩钉截铁:
“赵大哥,我是真心话!往后咱公社里的大事小情,就得靠您这样根子正、觉悟高、群众都信服的明白人多拿主意,多多指点!您就是咱们公社的这个!稳稳的!”
钱焕章的目的明确如刀:在新崛起的“群众理论家”还未被完全吸纳进核心层时,抢先进行情感投资和利益捆绑。
他精准地捕捉到赵老蔫这种老实人被认可、被尊重的深层渴望,用糖衣炮弹般的“捧杀”,试图将这枚刚刚擦亮的“璞玉”,悄然纳入自己的潜在关系网。
赵老蔫的朴实和些许惶恐,在他眼中,正是绝佳的操控切入点。
又灌了几碗迷魂汤,看着赵老蔫明显有些晕乎、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的样子,钱焕章这才心满意足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赵老蔫愣愣地坐了一会儿,被夸得心里又热又乱,像一锅烧糊了的粥,总觉得钱管事的话又甜又腻,听着舒坦,却有点粘嗓子眼,让他莫名的不踏实。
他甩甩头,想把这些杂念甩出去,重新低头看向他的“蚂蟥图”,试图找回刚才那种纯粹求知的平静。
刚静下心,另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笼罩了油灯的光。
是石锁。这个平日里只知道闷头干活、力气大得能扳倒牛的后生,此刻眼神却异常明亮,像有两簇火苗在静默地燃烧。
他蹲下身,庞大的身躯像一座小山,指着图上那根“吸血管”,声音粗粝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
“赵叔,您再给俺讲讲,这吸血的玩意儿……它咋就能一直吸,吸得这么狠呢?俺知道它坏,顶坏。”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得像是要劈开眼前的迷雾,直直看向赵老蔫:“可光知道它坏,不行!俺这浑身力气,得知道往哪儿砸!咱到底该怎么才能把它彻底砸碎罗?您给俺指个道!”
这个问题,像一记重锤,猛地敲在赵老蔫心口,比钱焕章所有的奉承加起来都更有分量。
他看着石锁那双纯粹、炽热、只求答案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几天前那个同样懵懂、同样渴望被点醒的自己。
一种难以言喻的、“传道授业解惑”的神圣感和责任感油然而生,瞬间冲散了那些虚浮的甜腻。
他精神一振,仿佛被打了一剂强心针,拿起炭笔,倾着身子,用更加耐心、更加细致的比喻,从头讲起:
“你看啊,锁子,这就像……”
一个教得投入,恨不得把心窝子里刚悟出的那点东西全掏出来;一个学得专注,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凿子刻进脑子里。
在这个最朴素的“教”与“学”的过程中,赵老蔫对理论的理解,奇迹般地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深刻。他收获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学生”,恰恰也成了他最好的“老师”。
就在这时,墙角阴影里,一个原本蹲着听完全程的闲汉侯三,小眼睛滴溜溜一转,猛地一拍自己大腿,学着赵老蔫的语气和神态,脱口而出:
“妙啊!嘿!真他娘的形象!就像那肥蚂蟥趴腿上,吸饱了血它还嫌凉!抖抖身子还想再嘬两口!”
这句生动无比、带着市井诙谐的总结,瞬间打破了略显沉重的学术气氛,像颗石子投进静水,漾开层层涟漪,一下子把周围几个竖着耳朵听的社员都逗乐了。
侯三见反响不错,胆气更壮,干脆站起身,也顾不上有没有快板,就凭空比划着架势,即兴来了几句,节奏感十足:
“诸位乡亲听我言,剥削的道理不费难!
地主老爷伸只手,咱的血汗他就拿走!
千斤重担压弯腰,换来糠粥吃不饱!
赤火公社明灯亮,照得妖怪无处藏!
砸碎那吃人的旧账本,齐心把那新天闯!”
虽然词句粗糙,但那股子天生的节奏感、画面感和煽动力,却让复杂的道理瞬间变得可亲可感,更容易被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们记住和传播。
赵老蔫先是一愣,看着侯三那活宝样子,随即也忍不住跟着众人憨厚地笑了起来,他指着侯三,对石锁说:
“锁子,你看,侯三兄弟这话,糙是糙了点,但就是这个理儿!说到根上了!”
石锁看着侯三,又看看赵老蔫,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双寻求“砸碎”方法的眼睛里,光芒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