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秋夜,已有了几分凉意。
歌舞声顺着漳河水飘来,若有若无,却盖不住城东南一处僻静书斋里,那压抑着的、火炭般的争辩声。
书斋的主人,是已故崔琰的远房侄子崔曜。
借着伯父的清名与家族余荫,他得以在太学挂了个闲职,却因性情耿介、不满时弊而备受冷落。
此刻,他这间堆满竹简的书斋,却成了邺城地下思潮最活跃的漩涡中心。
油灯的光晕下,围着七八个年轻人。有像崔曜一样眉宇间凝结着忧愤的寒门士子,布衣洗得发白;也有两个衣着华贵、却刻意换了素色深衣的贵族青年,他们是夏侯渊的侄孙夏侯劭和颍川陈氏的偏支陈瞻。
这些人,或因仕途无望,或因良知未泯,都被一个从南方悄然北传的幽灵——“赤火公社”的理念所吸引。
“诸位,请看!”崔曜将一方绢布铺在案上,上面是用蝇头小楷偷偷抄录的、不知转过几手的《赤火手记》片段,字句已有些模糊残缺。
“‘耕者有其田’,‘吏民皆平等’!此乃三代之治也!如今北地,豪强兼并,百姓流离,朝廷……唉!”他不敢深责曹操,只能重重叹息。
“崔兄所言极是!”寒门士子王弘激动地接口,他家族的小片田产刚被当地豪强巧取豪夺,“这‘均平’二字,实乃救我北地百姓于水火的良方!当效仿赤火,均田亩,废苛捐!”
“荒谬!”一个冷冽的声音响起,出自贵族青年夏侯劭之口。
他面容俊朗,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王兄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赤火之法,看似为民,实则毁家纾难,弃礼义,绝人伦!其所言‘平等’,更是无父无君之论!我辈所求,当是劝谏丞相,施仁政,省徭役,使上下有序,各安其分,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夏侯兄莫要扣帽子!”陈瞻皱着眉头反驳,他家族在赤火席卷颍川时损失不小,但对现状同样失望,“曹公……丞相虽雄才大略,然用法深刻,赋役繁重,岂是仁政?赤火虽有悖礼法,然其能得民心,迅猛如火,岂是无因?我等当探究其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为我所用!”
“取其精华?如何取?”崔曜苦笑,“赤火远在江南,其制其法,我等只见鳞爪。这‘均平’到底如何均?这‘平等’又该如何等?无人知晓!我们在此空谈,不过是盲人摸象!”
书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迷茫与焦灼。
他们被“均平”的理想之光吸引,聚拢在一起,自号为“求道会”,渴望找到一条救世之路。
然而,缺乏系统的理论,没有实践的土壤,他们的讨论如同无根的浮萍,在“彻底推翻”与“温和改良”之间剧烈摇摆,时而激愤得要将一切焚毁,时而又幻想能说服权贵自上而下地变革。
夏侯劭认为要“匡扶朝纲”,王弘叫嚣着要“砸烂枷锁”,陈瞻则试图寻找一条“中间道路”。
他们的理解是浅薄的,混乱的,如同黑暗中摸索的旅人,看到远处一丝微光,却不知那究竟是出口,还是另一处陷阱。
这场发生在邺城角落的私密争论,就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微,却预示着水面之下,正在孕育一场席卷北地的风暴。而这枚石子,名叫“赤火”。
崔曜的书斋,那方曾经承载着朦胧理想的狭小天地,在经历了几番愈发激烈的争辩后,终于不堪重负,显露出了清晰的裂痕。
最初因“求道”而凝聚的热情,在残酷的现实选择和根深蒂固的立场差异面前,迅速冷却、分化。
左倾激进派:
这一派以寒门士子王弘和另一位性情更为狷介狂放的友人刘琰为首。刘琰其人,颇有几分当年祢衡“击鼓骂曹”的风骨,言辞犀利,不畏权贵,但也同样充满了破坏欲而非建设性。
“诸君还在犹豫什么?!”刘琰在一次集会中,挥臂高呼,唾沫几乎溅到夏侯劭的脸上,“这吃人的世道,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纲常,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必须彻底砸烂! 从头来过!”
王弘在一旁激动地补充:“对!一切旧有的,皆是枷锁!诗书礼乐,是麻痹百姓的毒药;士族门阀,是趴在万民身上的蛀虫!唯有像赤火那般,扫荡一切,才能建立全新的、干净的世界!”
他们的言论极端而空洞,充满了对旧世界的仇恨,却提不出任何可行的、建设性的方案。他们将任何试图保留部分传统或主张渐进改良的人都视为“叛徒”和“妥协派”,其激烈姿态,不仅让夏侯劭等贵族子弟侧目,连最初志同道合的崔曜也暗暗蹙眉。
右倾改良派:
以夏侯劭和陈瞻为代表的贵族青年,则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他们对民间的疾苦有所耳闻,甚至心怀怜悯,但他们的出身和立场决定了其思维的局限性。
“刘兄、王兄之言,未免过于偏激了。”夏侯劭尽量保持着风度,但语气中的优越感难以掩饰,“天下大事,岂能如烹小鲜般随意翻覆?礼法纲常,乃立国之本。丞相……或有严苛之处,然其扫平群雄,稳定北方,功莫大焉。我辈当以忠言直谏,劝导君王行仁政,轻徭薄赋,选用贤良,如此,自上而下,自然可达大同之境。”
陈瞻也附和道:“不错,赤火之法,过于酷烈,非万民之福。我等当取其‘仁爱’之心,去其‘暴虐’之行,方是正道。”他们依旧对曹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试图在不动摇根本统治秩序的前提下进行修补,本质上是一种软弱妥协的改良主义。
右派:
而作为“求道会”发起人之一的崔曜,在目睹了会内愈演愈烈的分裂和愈发激进的言论后,内心深处产生了巨大的恐惧和动摇。他读圣贤书,所求的是治国平天下,而非毁家纾难。刘琰、王弘等人“砸烂一切”的口号,让他不寒而栗;而夏侯劭等人对曹操的维护,又让他感到绝望。
他开始反思,自己引入赤火理念是否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在一次沉默许久的集会末尾,他嗓音沙哑地开口:
“诸君……近日之论,令曜寝食难安。无论‘砸烂’还是‘改良’,似乎都将引致更大的动荡。我等饱读诗书,岂能做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事?或许……或许我等一开始便错了。”
他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最终沉重地说道:“当今之世,外有胡虏窥伺,内有……唉,正当尊王攘夷,严守纲常,稳固根本,方是臣子本分。任何标新立异、动摇国本之论,皆不可取,不可取啊!”
他从一个模糊的求索者,彻底退回到了传统卫道士的立场上,因恐惧未知的变革后果,而选择了全面倒退和保守。
至此,“求道会”名存实亡。
三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横亘在成员之间:一条通往看似彻底却充满虚无的破坏;一条寄托于虚幻的君主仁慈;一条则退缩回冰冷的旧日藩篱。
他们没有找到光明的出路,反而在思想的迷宫中,将自己困在了更深的歧路上。
邺城的这簇火星,尚未形成燎原之势,便已在内耗中,闪烁不定,濒临熄灭。
而这一切,都被阴影中的眼睛,默默地记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