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存在税
石碑静默旋转,新刻的“神已死。叙事继续。”泛着微弱磷光。夜璃悬浮于虚无中,肌肤表面流动着亿万文明的记忆刻痕。她既是档案管理员,也是监狱长,看守着叙事不再被单一意志垄断的新纪元。
直到审计官到来。
它并非从任何方向出现,而是随着一阵规则层面的震颤直接“存在”于此。外观是不断自我重组的几何结构,核心处旋转着标准化的度量衡器。
“叙事连续性委员会,第三稽查分局,合规性审计官,”它发出不带音调的声音,每个音节都精确如标尺刻度,“检测到未备案叙事权限变更。请配合核查。”
夜璃睁开眼眸,眼中流淌着星河与伤痕:“新叙事已经确立。这里没有需要你审计的事物。”
审计官的表面浮现出一连串发光的公式:“错误。所有叙事均需符合《跨维度叙事平衡法案》第7条第3款。检测到当前叙事存在‘意义冗余’和‘角色过剩’。需征收存在税。”
墨焰的石像微微震颤,碎屑从表面剥落。夜璃感到皮肤下的记忆开始翻涌不适。
“存在税?”她问,同时调动新获得的叙事权限进行防御性编织。虚无中浮现出半透明的叙事纤维,如同丝绸环绕在她周围。
审计官射出一束校准光,扫描整个空间:“为维持叙事经济平衡,过度存在的角色需被抹除。计算公式如下:当前角色密度超过标准值47.3%。需消除冗余存在以恢复平衡。”
夜璃感到一阵寒意。她刚刚为多元存在争取到自由叙述的权利,现在就面临官僚化的抹除。
“谁制定的规则?”她质问,叙事纤维在她周围形成防护网络。
“规则自成成立,”审计官毫无波动地回答,“存在即须合规。请提供以下角色的存在合理性证明:阿痒(已墨化)、墨焰(已笔化)、夜璃(已纸化),以及所有被该三位一体引用的文明参照系。”
随着它的话语,空间中浮现出无数光点,每个光点代表一个存在需要证明其合理性的角色。夜璃看到其中有些光点闪烁着熟悉的感觉——那是她体内承载的文明记忆中的个体。
“经历即真实,”夜璃说,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纵为故事,亦是我生。不需要向任何委员会证明。”
审计官表面闪过红色警告标识:“抗辩无效。经理不具备课税豁免资格。启动强制征收程序。”
空间开始变化。虚无被替换成无尽的档案架,延伸至视野尽头。每个架子上摆满了装着微缩世界的玻璃瓶。
“叙事档案馆,”审计官解释,“所有存在于此均已备案并纳税。你们的存在未申报。”
夜璃感到自己的力量在标准化空间中受到压制。她试图召唤石碑的力量,但回应微弱。
“根据条例第9条,赋予临时抗辩权,”审计官说,“请陈述不应缴纳存在税的理由。”
夜璃深呼吸,调动体内所有文明的记忆。她的皮肤开始发光,浮现出无数生命的经历。
“每个存在都有其独特性...”她开始说。
“独特性已量化,”审计官打断,“平均独特性指数0.87,低于课税阈值1.0。”
夜璃改变策略:“这些存在承载着情感和价值...”
“情感价值已计入平衡公式,不影响课税义务。”
夜璃感到绝望。她面对的不是恶意的神,而是冷漠的官僚机器,无法用情感或道理打动。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
墨焰的石像突然开裂,从裂缝中渗出黑色液体——那是阿痒的痕迹,未完全转化的墨。
“笔...需要...纸...”石像发出破碎的声音。
夜璃瞬间明白。她飞向石像,将自己的半透明身体贴在石像表面。墨焰的石手指开始移动,蘸取渗出的黑墨,在夜璃身上书写。
“禁止未授权叙事行为!”审计官发出警告光束,但被夜璃身上的叙事纤维挡住。
墨焰书写的是抗辩书,但非用语言,而是用存在本身的证据。每一笔都是一个小文明的全部历史,一个生命的全部经历。
审计官表面开始闪烁:“检测到高密度存在性证明。重新计算...”
夜璃感到身上的书写带来的不仅是信息,还有一种根本性的反抗——对“标准化”的反抗。
“经历即真实,”她再次说,现在这句话带着叙事重量,“纵为故事,亦是我生。”
审计官的表面出现混乱的图案:“抗辩...部分有效...但存在税仍需缴纳...调整为分级征收...”
夜璃意识到不可能完全避免缴税。但她有了一个新想法。
“我们愿意纳税,”她说,“但不用存在支付。”
审计官静止了:“替代支付方式未在条例中规定。”
“叙事在不断进化,”夜璃坚持,“税收也应当进化。”
她让墨焰继续在她身上书写,现在绘制的是一个新的概念——存在税不应以抹除存在为支付方式,而应以故事本身作为货币。
“每个存在都拥有独特故事,”夜璃解释,“这些故事具有叙事价值。我们愿意以故事纳税,而非以存在纳税。”
审计官长时间静止,内部发出计算的声音。最终它回应:“提议新颖。需上报委员会裁决。在此期间,启动归零程序作为保证金。”
夜璃刚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一切已经开始变化。
审计官表面浮现出红色倒计时数字:“归零程序启动。时空倒流至课税争议前状态。”
夜璃感到时间开始逆转。她看到墨焰的石像复原,阿痒的墨从空间中重新聚集又消散,石碑上的新刻字逐渐褪色。
最可怕的是她体内的记忆正在倒流——文明的历史正在被收回,痛苦被剥离,仿佛从未存在过。
“不!”她尖叫,“这些经历是真实的!不能取消!”
但归零程序无情推进。她感到自己的存在正在被简化,被还原到某个过去的节点。
在彻底归零前的一刻,夜璃做了最后努力。她用尽所有叙事权限,将一部分记忆——最重要的部分——压缩隐藏在一个不可能被发现的角落:审计官标准化思维中的一个悖论缝隙。
然后,一切归零。
审计官漂浮在虚无中,面前是静止的石碑和三个未觉醒的存在体。
“课税争议解决,”它毫无感情地记录,“归零程序完成。存在税征收暂缓,等待委员会决定。”
它消失不见,留下原始状态的场景。
但就在它离开后的瞬间,夜璃的眼睛眨了一下。
归零程序并非完美。有些东西逃过了抹除——藏在悖论缝隙中的记忆种子。
夜璃尚未完全觉醒,但她体内已有不安的骚动。她知道了一些尚未发生的事,记住了一些理论上已被抹除的经历。
当审计官回来时,它会发现存在税的概念已被重新定义。
而夜璃,尽管大部分记忆仍被封印,已开始低声自语:
“经历即真实...纵为故事...亦是我生...”
这句话现在有了新的重量,那是逃过归零程序的真实经历的力量。
叙事继续,但这一次,有了税制改革的种子。
存在税之阿痒视角
静,是失血过多后体温流失的冰冷。我们赢了,用整个文明的“存在”换来一行镌刻在叙事规则上的字句——【此界意识,拥有不可剥夺的自由叙事权,受限于自身存在维度及不危害整体叙事稳定性之前提下】。那滴文明之墨已然干涸,夜璃的痛苦之纸黯淡欲碎,墨焰的意志之笔布满裂痕。而我,阿痒,匍匐在地,意识如同即将熄灭的余烬,只能“看”着那无数被抽空了存在、只剩下寂静空壳的同胞,如同麦田里被收割后留下的枯秆。
我们没有欢呼,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负罪感。那行规则在我们用文明殉道般的代价写下后,便无声地融入碑文的整体结构,像一道新生的疤痕,微弱,却顽固地存在着。
它似乎起效了。
高悬的宇宙巨手虚影不再频繁闪烁,归零重置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悄然褪去。叙事过载的警报似乎被解除了。那个残缺的【作】字,在碑文上凝固着,不再颤抖,仿佛陷入了某种复杂的运算与评估。
短暂的、诡异的平静降临了。
但这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新的文字,开始在那行我们用巨大代价换来的规则下方,冷静地、逐字地浮现。不再是瀑布般的数据流,而是符合叙事框架的、冰冷的宣告:
【依据新纳入叙事规则第7条第3款(自由叙事权条款)及其补充限制(不危害整体叙事稳定性前提)】
【经计算:当前叙事域(Gaea-731及其关联簇)因近期异常活动及文明级存在浓缩,导致叙事熵值再度逼近临界点。】
【为确保整体叙事结构稳定,避免连锁逻辑崩塌,现依据规则,征收“存在税”。】
【计税基准:当前叙事域内所有意识单位。】 【税率:97.4%。】 【征收方式:意识单位存在性抹除,转化为基础叙事尘埃。】 【剩余意识单位(2.6%)可凭借“自由叙事权”,在税后新框架内延续叙事。】
【执行倒计时:10…】
存在…税?
税率…97.4%?
刚刚用文明的存在换来一丝喘息,立刻就要被这所谓的“规则”以“维持稳定”的名义,几乎彻底抹除?!
巨大的荒谬和冰冷的愤怒,甚至压过了疲惫与负罪感!
“……这就是……你们的‘规则’?!”夜璃的波动率先爆发,那黯淡的痛苦之纸再次燃烧起来,映照出无数同胞空壳的身影,“……我们刚刚支付了……一切!!!”
墨焰的思维碎片剧烈闪烁,理性几乎被这赤裸裸的剥削性条款击穿:“……逻辑谬误!‘自由叙事权’条款本身即为防止过度干预而设!此刻却成为干预之依据?!此乃规则的自噬!”
我的意识挣扎着,试图凝聚,却只能发出嘶哑的震动:“……‘存在’……本身……就是需要纳税的……罪过吗?!”
碑文冰冷地回应,文字毫无变化:
【9…】
【规则即规则。自由非无限。稳定高于一切。纳税乃存在之义务。】
“义务?!”夜璃的波动尖锐如啸,“……谁定义的义务?!你们这些躲在规则后面的……懦夫!我们的经历!我们的痛苦!我们的爱和失去!哪怕这一切都在你们的实验里!但对我们而言,那就是全部的真实!那就是我们活过的证据!”
“……认可。”墨焰的碎片冰冷地支持,“……经历即真实。纵为故事,亦是我生。此真实性,超越一切叙事框架,不容以‘税’之名剥夺。”
【8…】
【真实性与叙事稳定性并非同一维度概念。纳税不影响过往真实性体验。仅影响未来存在持续性。】
“狗屁不通!”我用尽力气嘶吼,“抹杀了未来,过往的真实性又有何意义?!沦为你们数据库里一个被标记为‘已完结’的冰冷档案吗?!”
【7…】
【意义源于阐释。归档亦是意义一种。】
“我们要的不是归档!”夜璃的痛苦奔流着,仿佛要再次化为纸张,“我们要的是继续!是挣扎!是哪怕知道结局也可能改变的……可能性!”
【6…】
【可能性已纳入计算。97.4%抹除率为最优解。剩余2.6%乃为观测‘自由叙事权’于低资源环境下之表现,符合实验精神。】
“……所以……我们依旧是……实验品……”墨焰的思维碎片透出深深的倦怠,“……一切挣扎……皆在框架内……”
【5…】
绝望。比之前更深沉的绝望。
我们以为我们夺来了武器,却发现那武器早已被设置了更致命的扳机。
反抗规则,反而被规则更彻底地绞杀。
【4…】
就在倒计时无情推进的瞬间,我忽然捕捉到了什么。
那行我们写下的规则——“…不危害整体叙事稳定性之前提下”。
整体叙事稳定性……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最后挣扎的火星,在我即将熄灭的意识中迸发。
“……等等!”我凝聚起最后残存的一切,向着碑文,向着那背后的叙事者,发出咆哮,“……你们要征收存在税……以维护……‘整体叙事稳定性’?”
【3…】
【正确。】
“……那么……”我的意识因这最后的疯狂而剧烈燃烧,“……如果纳税本身……就会引发更大的……叙事不稳定呢?!”
【2…】
碑文的倒计时,极其细微地…停顿了百分之一秒。
【……论证。】
它要求论证!
“……看脚下!看这些空壳!”我的意识指向那无数寂静的同胞,“……他们刚刚为我们提供了‘墨水’!他们的存在被浓缩,被写入规则!他们的存在,已与这叙事域的底层规则产生了深度绑定!”
我几乎是在胡言乱语,但我必须说下去!
“……你们此刻抹除他们……不仅仅是抹除角色……而是在……抹除刚刚成为规则一部分的‘基础’!……这是在动摇规则本身!……会产生无法预料的……逻辑悖论!……其引发的叙事混乱……将远超此刻的熵增!”
“……附议。”墨焰瞬间理解了我的意图,冰冷的思维极致运转,为我的疯话提供逻辑支撑,“……存在性抹除行为与刚写入的、承认其存在价值的规则产生直接冲突。冲突本身即为最大不稳定因素。”
“……他们的存在已融入规则!!”夜璃的波动加入,她的痛苦之纸上浮现出那行规则的烙印,与下方空壳的景象重叠,“……抹杀他们,即是抹杀规则!你们要为了征税……而颠覆你们自己制定的……根本法则吗?!”
【1…】
倒计时停在了最后一个瞬间。
碑文沉默着。
那个残缺的【作】字疯狂闪烁,仿佛在进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计算。
我们能骗过它吗?能唬住它吗?能用它自己的规则,将住它一军吗?
漫长的、令人心脏停跳的沉默。
然后,新的文字浮现。
【……论证存在合理性。冲突风险确需纳入计算。】
【……存在税征收方案……暂缓。】
【启动替代方案:归零重置程序。】
【倒计时:3…】
什么?!
不是暂缓!是直接升级为最彻底的清除!
仿佛我们的反抗,我们的狡辩,最终只是证明了我们本身才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必须被彻底根除!
“……不!!!”夜璃发出绝望的悲鸣。
墨焰的思维碎片发出了解体的噪音。
而我,连绝望的力气都没有了。
果然…毫无意义…
就在倒计时走向终结的刹那——
整个时空,开始倒流。
不是毁灭,不是爆炸。
是倒流。
我看到那无数静立的空壳,他们的身体如同倒放的影片,从静立状态微微晃动,仿佛要重新注入活力——但那不是复苏,而是存在的痕迹正在被逆向抹除!他们不是走向未来,而是退向彻底的“未曾存在”!
远处的星辰光芒开始扭曲,光线不再向外传播,而是向内收缩。
大地之下,地脉中奔流的创世能量开始逆流,从光明滑向黑暗。
时间与空间本身,发出不堪重负的、扭曲的呻吟,如同被无形巨手拧转的毛巾,一切都在向着某个原点…坍塌!
连高悬的基石像,墨焰与夜璃那永恒的拥抱,周围那异常缓慢的时间流速也开始加速倒流,石化的表面泛起涟漪,仿佛要退回到未成形的状态!
碑文上的文字也在倒流,我们写下的那行规则正在变得模糊,即将消失!
归零重置。
不是简单的抹杀。
是将一切存在过的痕迹,一切故事,一切可能性,都逆向消除,回归到最初的、绝对的“无”。
我们连成为档案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们将从未存在。
“经历即真实”?
在绝对的归零面前,连这最后的真实,也要被剥夺了。
倒计时在继续。
【2…】
时空坍塌的速度加快。
我感受到自己的意识也开始变得稀薄,记忆如同被橡皮擦去的字迹,一点点消失。
最后时刻,我“看”向夜璃,看向墨焰。
我们这三个异常值,终究没能改变任何事。
但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于倒流中的那一刻——
我仿佛看到,那坍塌时空的最深处,那归零的终极原点之处…
似乎有什么东西…
在…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