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锈水街的干尸
锈水街的空气是粘稠的,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了工业废料、腐烂垃圾和某种更深层绝望的酸臭。它不仅能腐蚀金属和砖石,更能悄无声息地侵蚀掉任何胆敢在此滋生的希望。在这里,连呼吸都成了一种负担,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被污染的潮水。
我的盲杖,“哒、哒、哒”,敲击在湿漉漉、永远也干不了的路面上。这声音是这片混沌泥沼里,唯一稳定、清晰的秩序。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黑布严实地蒙蔽着我的双眼,但这并不妨碍我“看见”。或者说,我“看见”的方式,早已与凡人不同。
我能“听”到翻倒的垃圾桶里,老鼠啃食残渣时细碎的啮齿声,以及它们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警惕;我能“嗅”到蜷缩在巷角阴影里那些瘾君子身上散发出的、廉价迷幻剂与身体衰败混合的甜腻腐朽气;我能通过气流最细微的变化,感知到地面上每一处凸起的路缘石、每一滩恶臭积水的位置,并精准地绕开。
当然,也包括此刻,前方不远处,那具刚刚被治安队发现的、散发着不自然气息的物体——一具尸体。
我的脚步没有停顿,盲杖的敲击声依旧稳定。内心的焦灼像一团暗火,在胸腔里闷烧,但不能显露出一丝一毫。小禧,我的女儿,还躺在那个漏风的阁楼里,额头烫得吓人,呓语不断。高烧已经持续了两天,普通的退烧药石无效,医师隐晦地提示,需要“希望尘”来稳定她濒临崩溃的精神,驱散那萦绕不去的阴寒。
“三百克希望尘……”
这个数字,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我的心腹之间,日夜不停地啃噬。三百克,足以让锈水街的任何一个人铤而走险,或者彻底疯魔。对我而言,它是一座无法逾越、却又必须翻越的山。没有它,小禧熬不过三天。
“哒。”盲杖点在了一双擦得锃亮、却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官靴前。
“沧溟。”一个声音响起,带着被肥硕官服包裹的喘息,以及一种混合着习惯性厌恶和眼下不得已的烦躁。
是治安官雷顿。他像一堵肉墙,挡住了我的去路。
“你来得正好。”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那股子官僚的油腻和食物的馊气扑面而来,“这活儿……很怪。上面指定要你看。”
指定我?一个住在锈水街的盲眼流民?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无波无澜。
不用他指引,我的“感知”已经自然而然地投向了那具被白色裹尸布覆盖的轮廓。旁边两个治安队员脸上难以掩饰的惊惧和恶心,如同实质的波纹,清晰地传入我的感知。
雷顿示意了一下,一个队员不情不愿地掀开了裹尸布。
即使蒙着眼,我“看”到的景象,也比他们用肉眼所见的,更为清晰,也更为……刺骨。
一具男性干尸。皮肤彻底失去了水分和弹性,像劣质的、灰败的皮革,紧紧地包裹在嶙峋的骨骼之上。不仅仅是水分,脂肪、肌肉的活力,甚至……某种更微妙的东西,都被抽干了。尸体呈现出一种绝对的“空”,一种被掠夺殆尽的死寂。
但这并非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那股气味残留。
一股极其微弱,却如同烧红的铁钎般,直接烙入我感知深处的气味——神血腐臭。
甜腻,腐朽,带着一种超越凡俗物质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堕落气息。这气味,寻常人即便闻到,也只会觉得是某种难以形容的恶臭,但我……我知道它是什么。它唤醒了我某些被封存、被刻意遗忘的……记忆碎片。胃部一阵翻搅,不是因为恶心,而是因为某种更深层的、源于本能的排斥与惊悸。
(我为何能如此精准地感知到神血腐臭?这具躯壳,这个流落于锈水街的盲人沧溟,究竟……曾是什么?)
“调查费,五十克‘冷静尘’。”我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打断了雷顿可能想要进行的、毫无意义的案情描述。小禧需要希望尘,而“冷静尘”是这里仅次于希望尘的硬通货,能换来药物,也能换来情报,甚至能暂时缓解我的……某些不适。
“五十克?!”雷顿的声音瞬间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阉猫,“沧溟!你怎么不去抢!这只是一具……”
我的盲杖轻轻点地,发出“笃”的一声脆响,打断了他的尖叫。
“死者肺部有‘虚假欢愉尘’的代谢物,神经残留着被强行剥离的‘恐惧’痕迹。这不是第一起。”我陈述着感知到的信息,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二十克,我告诉你下一个可能出现尸体的地方。”
雷顿肥硕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我蒙着黑布的脸,似乎在判断我话语的真伪,以及讨价还价的空间。最终,对未知凶案的恐惧,以及“上面”的压力,压倒了他对尘剂的吝啬。他咬牙切齿地从一个加密的小金属盒里,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玻璃瓶,没好气地塞到我手里。
瓶子触手冰凉,里面荡漾着大约二十克左右、泛着幽冷蓝光的细微粉末——冷静尘。它散发着一种能让躁动思绪平复下来的气息。
我面无表情地收起瓶子,放入内袋。这点尘剂,距离三百克希望尘,依旧是杯水车薪,但至少,能暂时稳住小禧的病情,换来几天的喘息。
“流萤巷。旧糖果厂附近。”我吐出下一个地点,不再理会雷顿脸上变幻的神色,盲杖点地,转身,重新融入锈水街那令人窒息的阴影与酸臭之中。
每一步,“哒、哒”声都在提醒着我秩序的所在。
而每一步,也都离那令人作呕的神血腐臭,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我极力逃避的过去,更近了一步。
为了小禧,我没有选择。
锈水街的黄昏,从来看不见落日,只有天空逐渐加深的、病态的锈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