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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志远那如同淬毒寒冰的誓言,裹挟着多伦多上空飘落的真实雪花,仿佛能穿透万里之遥,落在一个终日拉着厚重窗帘的狭小公寓里。欧阳琳蜷缩在沙发角落,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却仍觉得刺骨的冷意从四面八方渗进来。那不是加拿大的寒冬,而是源于骨髓深处的恐惧。她不敢开大灯,只留一盏昏暗的壁灯,将室内照得影影绰绰,如同她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茶几上,陈姨刚端来的一碗微辣的酸汤面,正袅袅冒着热气,旁边还放着几颗腌渍得通红的梅子。

“呕……”又一阵剧烈的反胃毫无预兆地袭来,欧阳琳猛地捂住嘴,冲向卫生间。干呕声撕心裂肺,却吐不出多少东西,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她撑着冰冷的洗手台,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下是浓重的乌青,曾经精心打理的头发此刻油腻地贴在额角。31岁,第一次怀孕,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只有日复一日的煎熬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陈姨慌忙跟进来,拍着她的背,递上温水:“哎哟,这反应也太大了。快漱漱口,出来把酸汤面吃了,开开胃。还有那梅子,我特意买的,最酸的那种。”

欧阳琳无力地摆摆手,喘息着,冷汗浸湿了鬓角。她扶着墙,脚步虚浮地走回客厅,瘫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里孕育着她孤注一掷的筹码,也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剑。周志远那句“掘地三尺”的冷酷宣告,如同梦魇般日夜纠缠。她知道那个男人的手段,更清楚自己触碰了他最不可侵犯的逆鳞——张晓云和他的家庭。逃到多伦多,不过是拖延时间,她能躲多久?

“周志远……”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你就这么狠心?要对我和你的亲生骨肉斩尽杀绝?” 胃里又是一阵翻搅,她抓起一颗话梅塞进嘴里,那极致的酸味瞬间刺激了唾液分泌,暂时压下了恶心感。这生理上的痛苦,加剧了她心理的扭曲。

“我只是想爬上去,想过人上人的好日子,我有什么错?” 她盯着自己依旧平坦却孕育着风暴的小腹,眼神渐渐变得疯狂而偏执,“张晓云凭什么?她不过是个村姑!她拥有的,本该是我的!我付出了那么多,甚至不惜……” 她想起那个精心设计的夜晚,想起跪在张晓云面前时那畅快淋漓的报复感,一丝病态的得意混杂着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

“孩子……”她神经质地抚摸着小腹,像是在抚摸一件武器,一件唯一的护身符,“你一定要好好的。妈妈只有你了。我一定要把你生下来!只要你在,周志远……他再狠,又能如何?虎毒不食子!这是周家的血脉!是他周志远的亲骨肉!” 绝望中滋生的疯狂念头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脏,给她注入了一种扭曲的力量。她抓起那颗被她咬得坑坑洼洼的话梅核,狠狠地攥在手心,尖锐的棱角刺痛了掌心。

“陈姨,”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明天……去趟华人超市吧,买点东西。” 她需要需要确认外面的世界,更需要为腹中的“筹码”储备“粮草”。恐惧像影子一样跟着她,但疯狂的执念已经压倒了恐惧。这个孩子,是她唯一的生路,也是她刺向周家心脏最锋利的刀。

***

**张家村·县医院·单人病房**

病房里,时间仿佛凝固在仪器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中。窗外的天色由最深的墨蓝,渐渐透出一丝极淡的灰白,预示着黎明将至。

张晓云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沉重的眼皮缓缓掀开。入眼是熟悉又陌生的病房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意识像是沉睡了千年,艰难地一点点回笼。高烧后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包裹着她,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无力。记忆的碎片开始拼凑,欧阳琳那张梨花带雨却淬着剧毒的脸,那声嘶力竭的“求求你把他让给我吧”,还有周志远震怒又苍白的解释……心脏猛地一抽,尖锐的钝痛瞬间攫住了她。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按住心口,却发现自己的右手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紧紧握着。那手掌宽厚有力,指节分明,此刻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她微微侧头。

目光所及,是丈夫周志远疲惫到极致的睡颜。他高大的身躯蜷缩在病床边的硬木椅子上,姿势别扭而辛苦。昂贵的衬衫皱巴巴的,领口敞得更开了些,露出线条紧绷的脖颈和一小片锁骨。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密密麻麻,像一片荒芜的草地。他侧着头,枕着自己交叠的手臂,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完全舒展开,眉心刻着深深的川字纹。浓密的睫毛下,是两团浓重的阴影,眼角的细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床头灯昏黄的光晕柔和了他平日冷硬的轮廓,却更凸显出那份深入骨髓的憔悴和……脆弱?

他就这样守着她,以一种近乎守护的姿态,睡着了。

视线再移,父亲张大山坐在稍远一点的凳子上,靠着冰冷的墙壁,也闭着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同样写满了疲惫和担忧。

看着周志远这副前所未见的狼狈模样,张晓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涩。她几乎能想象到,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是如何熬过那分分秒秒的惊惶与自责。一股强烈的怜惜和心疼涌了上来,几乎要冲破那层厚厚的冰壳。

她不由自主地,极其轻微地动了动被握住的手指,然后,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缓缓抬起左手,带着一丝颤抖,极其轻柔地抚上了周志远凌乱的发顶。指尖触碰到那带着体温的发丝,感受到他真实的存在。

然而,就在指尖落下的一刹那,欧阳琳跪在她面前,指着小腹,声泪俱下喊着“这是周家的骨肉”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了她的脑海!那被背叛的剧痛,那被当众剥开尊严的羞辱,那对未来生活的巨大恐惧和崩塌感,瞬间淹没了刚刚涌起的柔情。

她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心脏剧烈地抽痛起来,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刚刚泛起的那一丝心疼,瞬间被更深的痛苦和无法逾越的鸿沟所取代。她猛地扭过头,紧闭双眼,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的发丝和枕巾,留下深深的印记。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只有肩膀在无声地剧烈颤抖。

那一道名为“信任”的心坎,伤痕累累,血迹未干,她此刻……真的迈不过去。

细微的动静惊醒了浅眠的张大山。他猛地睁开眼,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病床。

“晓云?” 他试探地、带着惊喜地低唤了一声,声音因为刚醒而有些沙哑。

这一声,也惊醒了本就睡得不沉的周志远。他几乎是瞬间瘫坐起来,布满血丝的双眼带着尚未褪尽的惊惶和一丝刚醒的茫然,第一时间就看向病床上的妻子。当对上张晓云紧闭双眼、泪流满面却倔强扭过头去的侧脸时,他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被更深的痛楚和无力取代。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那句“你醒了”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随即推开。阿力提着一个沉甸甸、冒着热气的保温桶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眼睛熬得通红的李桂香,以及明显刚被叫醒,还揉着眼睛,脸上带着懵懂和担忧的小雨和小蓓。

“小云!我的儿啊!”李桂香一看到女儿睁着眼,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几步扑到床边,想碰又不敢碰,声音哽咽,“你可算醒了!吓死妈了!感觉怎么样?还难受不?”

“妈妈!”小雨和小蓓也扑了过来,小手紧紧抓住病床的栏杆,小脸上满是依恋和后怕。

“妈……”张晓云睁开泪眼朦胧的双眼,看着母亲和孩子们,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孩子们的头,声音虚弱嘶哑,“妈妈没事……别怕。”

李桂香抹着眼泪,连忙接过阿力手中的保温桶:“快,志远,搭把手,把床摇起来一点。妈熬了一宿的老母鸡汤,炖得烂烂的,油都撇干净了,最补身子!小云,你多少喝点,啊?”她一边忙碌,一边絮叨着,眼神却心疼地瞟过女儿苍白憔悴的脸和未干的泪痕,又悄悄看了看僵在一旁、脸色灰败的女婿。

周志远沉默地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帮李桂香调整病床的角度。他的目光始终焦着在张晓云身上,带着灼热的期盼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希望能得到一丝回应。然而,张晓云只是专注地看着母亲打开保温桶,看着那金黄油亮的鸡汤,闻着那浓郁的香气,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关注的事情。她甚至没有抬眼看他一下。

病房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凝滞。温暖的鸡汤香气弥漫着,却驱不散那份无声的隔阂和压抑。

张大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沉沉地叹了口气。他站起身,走到周志远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志远,折腾一天一夜了,你也累坏了。这里有我和桂香,还有阿力照应着,你放心。公司里事情多,耽误不得。要不……你先回上海?”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是体谅。但周志远和躺在床上的张晓云都听懂了其中更深的意思:晓云现在不想见你,不想跟你说话,你留在这里,对她是种折磨,对你自己也是煎熬。不如暂时离开,给彼此一点空间。

周志远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深深地看着妻子的侧影,那拒绝的姿态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极其艰难地、沙哑地吐出一个字:“……好。”

他没有试图再解释什么,也没有强行要求留下。他知道岳父说的是对的。

“阿力,”他转向阿力,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更深的疲惫,“照顾好夫人。有任何情况,随时打我电话。”

“是,老板!”阿力肃然应道。

周志远又看了一眼病床上始终没有回头的妻子,那背影单薄而倔强。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拿起椅背上搭着的大衣,沉默地转身走出了病房。

张大山跟了出去。

***

**医院停车场·晨光微熹**

清晨的寒风比深夜更添几分凛冽,吹在脸上如同刀割。天色是灰蒙蒙的铅白,远处山峦的轮廓在稀薄的晨雾中若隐若现。停车场上车辆寥寥,覆盖着一层薄霜。

周志远走到他那辆黑色的迈巴赫旁,阿强已经提前启动了车子,暖气微微驱散了车窗上的白霜。

“爸。”周志远停下脚步,看向跟出来的岳父。

张大山走到车边,布满老茧的大手拍了拍冰冷的引擎盖,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看着眼前这个一夜之间仿佛憔悴了许多的女婿,眼神复杂。有愤怒,有无奈,也有不易察觉的……一丝理解?毕竟,被那样阴毒的手段算计,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容忍的耻辱。

“志远,”张大山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庄稼人特有的厚重感,“我知道你心里憋着火,恨不得把那女人撕碎了。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晓云这边,你暂时别逼她。她那性子,轴!认死理!这次……伤得太深了。让她在娘家住段日子,过了这个年。冷锅冷灶捂捂,兴许……就热乎过来了。我跟你妈,会看着她,开导她。你信我。”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确:相信我能照顾好你妻子,也相信时间能抚平一些创伤。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去处理外面那个巨大的麻烦,那个像毒瘤一样的女人和她肚子里的“祸根”。

周志远迎着岳父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托付,也有无声的告诫——处理欧阳琳可以,但绝不能触犯底线,不能把自己也搭进去。

“爸,我明白。”周志远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晓云……就拜托您和妈了。至于那个女人……” 他眼底掠过一丝冰寒刺骨的杀意,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张大山已然明了。

他拉开车门,高大的身影弯折坐进车内。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外面寒冷的空气,也隔绝了岳父深沉的目光。

黑色的迈巴赫如同沉默的巨兽,平稳地驶离了县医院的停车场,碾过薄霜覆盖的地面,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朝着通往上海的高速公路疾驰而去。

张大山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消失在晨雾弥漫的路口,良久,才重重地、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女儿的心结,女婿的杀机,还有大洋彼岸那个怀着恶意和恐惧的女人……这个年,注定无法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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