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片还在空中翻飞,如同绝望的灰雪,缓缓飘落,覆盖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林妍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喉咙里滚动着不成调的诅咒,眼睛死死盯着掌心那片染血的碎纸——上面“股权转让”几个字,被她的血浸得模糊狰狞。
“骗子……魔鬼……”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在毁灭的边缘,“死……一起死……”
尖锐的诺基亚经典铃声,突兀地刺破了这濒临爆炸的死寂。
嗡——嗡——嗡——
这单调重复的电子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扎进林妍混沌一片的大脑。她身体剧烈地一颤,布满血丝的眼珠迟钝地转动,目光越过满地的狼藉,最终钉在沙发角落里那个震动不休的手机上。屏幕的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刺眼,上面跳动着两个字:小王。
助理小王。南越公司,她仅存的那个摇摇欲坠的王国。
一股莫名的、近乎本能的战栗瞬间席卷了她。是那些“买家”的催命符?还是法院的最后通牒?她踉跄着扑过去,沾满血迹的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打滑了好几次,才勉强划开了接听键。她甚至不敢把手机贴到耳边,直接按了免提,冰冷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在空荡的套房内响起:“……说!”
电话那头的小王,声音紧绷得像是随时会断裂的弦,背景里是办公室特有的嘈杂键盘声,但此刻听上去却是一片混乱的忙音和压抑的议论。“林…林总!”小王的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恐慌,“出…出大事了!财务部…财务部炸锅了!”
“说重点!”林妍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她自己都被这失控的音调吓了一跳。
“钱!林总!账上…账上所有的流动资金…全没了!”小王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哭腔,“林总监…林雅总监…她…她今天根本没来公司!我们一开始以为她请假了,可…可刚才银行那边紧急通知我们,昨天下午…昨天下午下班前,财务部有一笔超大额转款指令!动用的是最高权限!把…把公司账面上所有的活期和能动的短期理财…全…全部转走了!”
小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戳进林妍的耳膜。
“多少?”林妍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死寂的寒意。
“初步…初步统计…至少…至少五千万!林总!五千万啊!”小王的声音彻底崩溃了,“收款方…是…是境外账户!我们查不到具体信息!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林妍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块已经凝固的伤口,剧痛却丝毫无法唤醒她麻木的神经。
“林…林总经理!林强中总经理!”小王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他…他的秘书刚刚发现,他办公室的私人物品…全都不见了!他的护照…他常用的那个行李箱…都没了!还有…还有我们刚得到消息,他之前以个人名义紧急抵押出去的那几处公司名下…不在核心资产清单上的小型物业…抵押款…也…也都没了!好像…好像也是走的境外渠道!”
嗡——
林妍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洪流,从头顶瞬间冲刷到脚底,四肢百骸都冻得失去了知觉。她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小王那带着哭腔的、语无伦次的汇报声,仿佛隔着厚厚的玻璃罩,变得模糊而遥远。
堂妹林雅,她亲自任命的财务总监,那个总是甜甜地叫她“姐”的妹妹。堂兄林强中,她一手扶持上总经理位置、视作左膀右臂的兄长。一个,卷走了南越最后一滴血。一个,榨干了南越最后一块骨头。然后,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千万!还有那些抵押款!那是南越仅存的、苟延残喘的命脉!是她这几天像溺水者一样拼命扑腾,妄图用来抵挡周家那致命一击的、最后的浮木!
她维护的家人……她拼命想要保住、想要给他们留一条后路的亲人……在她坠入深渊、被四面八方围猎撕咬的这最关键的三天里,不是伸出援手,而是争先恐后地,给了她最致命、最彻底的一刀!
“林总?林总您还在听吗?”小王焦急的声音带着哭腔,“现在公司彻底乱了!供应商在楼下堵门要钱!银行催收的人直接闯进财务室了!还有…还有税务局的人…也在路上了!林总,我们该怎么办啊?林总?!”
林妍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怎么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像个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僵立在原地,只有那只握着手机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惨白,微微颤抖着。地毯上,那些被她撕碎的、印着“八千万”的纸屑,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愚蠢和彻底的一败涂地。
“林总?林总您说句话啊!”小王的声音已经带上了绝望。
就在这时,另一个更刺耳、更急促的手机铃声,如同索命的魔音,再次疯狂地响了起来!这一次,是林妍放在手包里的另一部私人手机。
林妍像是被这铃声烫到,猛地一个激灵。她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把扔开还在持续传来小王绝望呼喊的办公手机,任由它“啪”地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她手忙脚乱地拉开手包拉链,手指在里面胡乱地翻找,终于摸到了那部正在疯狂震动的旧手机。屏幕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来电显示上跳动着两个字:妈妈。
母亲。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一种比刚才听到公司噩耗时更尖锐、更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这个时间,母亲主动打来电话……绝不会是寻常的问候。
她颤抖着,几乎是屏住呼吸,接通了电话,再次按下了免提。
“喂……”一个沙哑、带着浓重哭腔和南方小城方言口音的女声,瞬间撕裂了房间里的死寂,音量高得刺耳,“妍妍!妍妍啊!出大事了!你爸……你爸他……呜……”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彻底被汹涌的哭声淹没,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呜咽。
林妍脑子里“轰”的一声,仅存的一丝血色也瞬间褪尽。她死死抓住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妈……妈!爸怎么了?爸出什么事了?你说啊!”
“呜……肺癌……是肺癌啊妍妍!”母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破碎不堪,“晚期!医生说是晚期了!刚…刚查出来的!就在县医院!片子拍出来…好大一个黑影子啊!医生说…医生说必须马上动手术!要…要送去省城大医院!要好多钱…好多好多钱啊!家里…家里哪还有钱啊!你爸那点退休金…早就…早就贴补你那些妹妹了……妍妍!妍妍你听到了吗?你爸不行了!他痛得在床上打滚啊!你快想想办法!快拿钱回来救命啊!救救你爸啊!呜……”
母亲那带着绝望和疯狂索求的哭喊声,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林妍的耳膜,穿透她的颅骨,狠狠搅动着她的脑髓。
肺癌……晚期……马上动手术……好多好多钱……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柄沉重无比的铁锤,狠狠砸在她已经支离破碎的神经上。
她维护的家人……她掏心掏肺、倾尽所有去满足、去保护的家人……
亲妹妹林雅,卷走了公司最后的资金,消失无踪。
堂兄林强中,榨干了公司最后的资产,远走高飞。
现在,她最亲的父母,在她被全世界抛弃、榨干最后一滴血的时候,用父亲垂死的生命,向她发出了最后、也是最绝望的催命符!
钱!钱!钱!
所有人都在向她索要!公司要钱!债主要钱!收购方要钱!骗子要钱!连她自己的父母,在她山穷水尽、连自身都难保的时刻,依旧在向她索要那根本不存在的救命钱!
“妍妍!妍妍你说话啊!你听到没有!你爸快不行了!钱!快把钱打回来!医院在催押金啊!十万!最少要十万块押金!不然不给办手续啊!妍妍!我的囡囡啊!你不能不管你爸啊!你快想想办法!去借!去求人!快啊!呜……”母亲那变调的、充满了怨怼和绝望的哭嚎,还在电话里持续不断地冲击着林妍的耳膜。
套房内死一般的寂静被彻底打破,又被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绝望所填充。地毯上,那部属于公司的手机里,小王微弱而持续的呼喊声彻底被淹没。只有母亲那如同魔咒般的哭求和索要,一遍遍地在奢华的囚笼里回荡。
“钱……办法……”林妍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词,眼神空洞地扫过满地狼藉。散落的纸屑,染血的碎片,被撕毁的“八千万”报价,象征着周家的绝杀。掉落在角落的办公手机,象征着她亲手葬送的南越和族人的背叛。而现在手中这部私人手机里传来的哭嚎,象征着她原生家庭榨取的最后通牒。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自己那只鲜血淋漓的手上。温热的血液已经凝固,在掌心形成一片暗红粘腻的硬痂,边缘牵扯着皮肉。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麻木冰冷。
她曾经拥有的一切,财富、爱情、亲情、自以为是的掌控力……都如同掌心的血痂,干涸、凝固、剥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痛和一片狼藉的空洞。
滴答。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落在手背上,溅开一朵小小的暗红色花。
不是泪。泪早已流干。
是她无意识中再次攥紧的拳头,指甲深深嵌入了刚刚结痂的伤口,新鲜的血液,正从那道被反复撕裂的伤痕里,缓慢而固执地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