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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楼的密室藏在一道暗门之后。

这道门位于花满楼书房北墙,与书架浑然一体。若不是亲眼见他推动某本特定的《花经》,陆小凤绝不会想到这面满是古籍的书墙后别有洞天。

“父亲留下的。”花满楼解释道,手指准确无误地抚过那些书脊,“他说有些东西,不该见光,也不该被太多人知道。”

门后是一条向下的石阶,只容一人通过。花满楼在前,陆小凤在后,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台阶。石阶不长,大约二十余级,但每一级都打磨得极其平整,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光滑。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霉味,混着旧纸张和干草药的气息,不算难闻,却让人莫名感到时间的重量。

密室不大,约莫十尺见方。四壁都是青石垒成,没有窗户,只在墙角有一道极细的通风口,隐约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室内陈设简单:一张石桌,两把石凳,靠墙立着三个樟木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书卷、卷轴和各式各样的盒子。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中年文士,青衫磊落,负手而立,背后是茫茫云海。画工精湛,人物栩栩如生,尤其那双眼睛——温和中透着坚毅,仿佛能看透人心。画上没有题款,只在左下角有一个小小的钤印:花。

“这是家父三十岁时请人画的。”花满楼说,虽然看不见,却准确地面向画像的方向,“那时他还不是花家家主,只是个喜欢游历四方的书生。”

陆小凤仔细端详画中人。眉眼间确实与花满楼有几分相似,但气质迥异——花满楼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画中人却有种隐而不发的锐气,像是藏在鞘中的刀。

“令尊年轻时,恐怕不止是个书生吧?”陆小凤若有所思。

花满楼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走到书架前,熟练地抽出一个紫檀木长盒。盒子约三尺长,一掌宽,表面没有任何装饰,只在锁扣处有一个小小的太极图案。

“父亲临终前交给我三样东西。”花满楼打开盒子,里面是三个卷轴,“一是这间密室,二是这盒卷轴,三是……”他顿了顿,“一句叮嘱:‘若有人以无极刀之名找来,给他看中间那卷。’”

陆小凤的目光落在中间那个卷轴上。

卷轴的轴头是象牙所制,已经泛黄,表面有细密的裂纹。丝质卷面原本应该是白色,如今变成了淡淡的米黄,边缘处有些许虫蛀的痕迹,但整体保存得相当完好。

“就是这个?”陆小凤问。

花满楼点点头,将卷轴取出,放在石桌上。他解开封口的丝绳,动作轻柔得像在解开一个沉睡多年的梦。

卷轴缓缓展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古篆,墨色深浓,笔力遒劲:“无极刀宗秘录”。

陆小凤屏住呼吸。

他听说过无极刀的传说,但从未见过如此正式的记载。江湖上关于这门刀法的传闻零零碎碎,大多语焉不详,有人说是神仙所授,有人说是魔道邪功,还有人干脆认为那只是个被夸大的神话。

可现在,证据就在眼前。

“三十年前,江湖上有过一个神秘的刀宗。”陆小凤的手指轻轻划过那些墨字,声音不自觉地压低,“门规极严,每代只传一人。入门需断情绝欲,离群索居,在山中苦修二十年,方可得传刀法精要。”

他的目光移向旁边的插图——那是一柄刀的线描图,极其简单,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刀身笔直,没有任何弧度,从刀尖到刀柄成一条直线。刀柄与刀身等宽,没有护手,只在末端有一个小小的圆环,应该是系穗所用。整把刀简洁到了极致,也古怪到了极致——没有弧度,如何劈砍?没有护手,如何格挡?

“他们的刀法追求‘物我两忘,复归无极’。”陆小凤继续读下去,眉头越皱越紧,“初练时,需在瀑布下静坐三年,感受水无常形。再三年,于狂风中练刀,体会风无定势。又三年,在雪地里冥想,领悟冰封万物的寂静。九年之后,方可持刀。”

花满楼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卷轴的边缘。他虽然看不见那些字,却能“听”出陆小凤语气中的震惊。

“然后呢?”他问。

“然后……”陆小凤翻过一页,声音忽然停顿。

下一页是空白的。

不,不是完全空白。在页面的正中央,只有一行小字,墨色很淡,像是写完后犹豫了很久才添上去的:

“第十年,师父说,该杀人了。”

这行字写得有些颤抖,笔画的末端有细微的毛边,不像前文那样工整有力。陆小凤甚至可以想象,当年写这行字的人,手一定在微微发抖。

“杀人?”花满楼轻声重复。

“是试刀。”陆小凤的声音变得凝重,“秘录记载,无极刀练到一定程度,必须‘开刃’。不是开刀的刃,是开人心的刃。刀宗弟子需找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然后……”他顿了顿,“斩断那份牵挂。”

密室里忽然安静得可怕。

通风口透进的那丝微弱天光恰好照在石桌上,卷轴上的字迹在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那些墨字扭曲、蠕动,像是一道道黑色的伤口。

“所以家父……”花满楼没有说下去。

陆小凤继续往下翻。后面的记载开始变得混乱,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时而狂放,像是书写者在不同心境下陆陆续续添加的。

“师兄说他下不了手……他爱上了一个女子。”

“师父大怒,说情不断,刀不成。”

“昨夜师兄逃了,带走了那女子。”

“师父命我去追,说若带不回师兄的头,就提自己的头来见。”

记录到这里戛然而止。

下一页是更大片的空白,只在角落有一行小得几乎看不清的字:“我没有追。”

“所以令尊就是那个师兄。”陆小凤抬起头,看向花满楼,“他下不了手杀自己爱的人,所以叛出师门,隐姓埋名,成了花家的家主。”

花满楼沉默了很久。他的手指停在卷轴末尾的空白处,轻轻抚摸着那些没有文字的纸面,仿佛能触摸到当年书写者未竟的思绪。

“可是,”他缓缓开口,“记载到这里就断了。关于秦无极,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一个字都没有。”

陆小凤合上卷轴,若有所思:“因为二十年前,刀宗最后两位传人自相残杀,据说都死了。”他眼中闪着光,“哥哥秦忘情,弟弟秦无极。现在看来,至少有一个还活着——而且正在找另一个。”

“秦忘情……”花满楼重复这个名字,“如果家父是师兄,那秦忘情应该就是……”

“师弟。”陆小凤接道,“那个奉命去追杀他,却没有追的师弟。”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如果秦无极就是当年的师弟,那他为什么要找秦忘情?是为完成师命,清理门户?还是为别的什么?更重要的是——秦忘情真的还活着吗?如果活着,他在哪里?

“小心。”

花满楼忽然出声,同时伸手按住了陆小凤的手臂。

他的动作很快,快得不像一个盲人。陆小凤一愣,随即察觉到了异常——密室里的空气流动改变了。

通风口透进的那丝风,原本是平稳的、持续的,现在却有了细微的波动。不是风变了,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风的路径。

花满楼的耳朵微微动了动。

“上面有人。”他低声说,“很轻,轻得像一片叶子落在瓦上。但他在呼吸——呼吸的频率很奇怪,一长三短,像是某种内功心法的调息方式。”

陆小凤的手按在了腰间的软剑上。

密室唯一的出口就是那道暗门,如果有人守在门外,他们就成了瓮中之鳖。但花满楼摇了摇头。

“不是门口。”他说,“是楼上,书房窗外。”

话音刚落,一片影子从通风口飘了进来。

那是一片柳叶。

暮春时节,金陵城的柳树正飘絮,柳叶到处飞舞本不稀奇。稀奇的是这片柳叶飞行的轨迹——它不是被风吹进来的,而是笔直地、缓慢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从通风口飘入,穿过密室,最终稳稳地落在石桌上,端端正正地插在展开的卷轴中央。

叶柄入纸三分,像是用钉子钉进去的。

陆小凤和花满楼都看见了柳叶上的字。

不是用笔墨写的,而是用刀气刻出来的,痕迹极浅,却清晰可辨。四个小字,工工整整:

“小心幻刀。”

幻刀?

陆小凤心中一动,伸手想去取那片柳叶。但他的手指刚碰到叶柄,柳叶就化作了一捧绿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在卷轴上留下一滩淡淡的青痕。

“好精纯的刀气。”花满楼轻声说,“将力道控制在毫厘之间,既能在叶上刻字,又让叶子一触即溃。这人的控制力,不在秦无极之下。”

“但不是秦无极。”陆小凤盯着那滩粉末,“秦无极的刀意是‘自然’,是‘应当’。这一手却是‘精巧’,是‘控制’。风格完全不同。”

“那会是谁?”

陆小凤没有立刻回答。他重新展开卷轴,仔细查看前面的记载,目光在那行“我没有追”上停留了很久。

“也许,”他缓缓说,“当年刀宗的事,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也许秦无极要找秦忘情,不仅仅是为了师门恩怨。也许还有第三个人——或者,第三把刀。”

他抬起头,看向花满楼:“令尊有没有留下其他关于刀宗的东西?信件?日记?或者其他什么?”

花满楼想了想,走到另一个书架前。这次他取下的不是卷轴,而是一个小小的铁盒。盒子很轻,摇起来有窸窣的声响。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信笺。

信纸已经泛黄,边缘破损,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字写得很好看,清秀中带着几分飘逸,是女子的笔迹。

花满楼的手抚过那些信纸,虽然看不见,却仿佛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情感。

“这些是母亲写给父亲的信。”他说,“父亲一直珍藏。母亲去世后,他常常一个人读这些信,一读就是一夜。”

陆小凤小心地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上的日期是二十七年前,春三月。

“秦郎:见字如晤。昨夜又梦到你练刀的样子,在月光下,像一尊玉雕的像。你说刀是凶器,练刀是修杀心。我说不对,刀在你手中,是守护,不是杀戮。你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你笑……”

信在这里被水渍晕开了一小片,墨迹模糊,像是写信人落泪所致。

陆小凤又翻开几封。信的内容大多是家常琐事,思念之情,但字里行间偶尔会透露出一些信息:

“今日师父又发怒了,说你心软,不成大器。我不懂,心软难道不好吗?”

“你说你要做一件事,一件可能会让师门震怒的事。我问是什么,你不说,只叫我信你。我自然信你,这世间,我只信你。”

“昨夜有人来找你,说是你的师弟。你们在院中说了很久的话,声音很低,但我听见了‘刀宗’‘规矩’‘不得不为’。他走后,你一个人在院子里站到天亮。”

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二十年前,秋八月。

信很短,只有几行:

“秦郎:孩子昨夜会叫爹爹了。我教了他很久,他终于学会了。你快回来,听他叫你一声。我和孩子,都在等你。”

这封信没有被回复的痕迹。

而且从日期推算,写这封信后不久,花满楼的母亲就去世了——花满楼曾说过,他三岁时母亲病故。而那年,正是二十年前。

陆小凤放下信,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轮廓。

秦忘情——花满楼的父亲——因为爱上了一个女子,叛出师门。师弟秦无极奉命追杀,却没有下手。之后秦忘情隐姓埋名,成了花家家主,有了妻儿。但二十年前的某个秋天,一切突然改变。妻子去世,秦忘情在墓前坐了三天三夜,说“若当年我挥了那一刀,你是否就能活下来”。

然后就是现在,秦无极找上门来。

可中间缺失了最关键的一环:二十年前的那个秋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秦忘情说的“那一刀”是什么?为什么挥了刀,妻子就能活下来?

还有那片柳叶上的警告:“小心幻刀”。

幻刀是什么?谁留下的警告?为什么要警告他们?

陆小凤感到一阵头痛。这件事像一团乱麻,每找到一个线头,就牵扯出更多的结。

“我们需要更多信息。”他对花满楼说,“关于‘幻刀’,关于二十年前那个秋天,关于刀宗除了秦家兄弟之外还有什么人。”

花满楼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又停住了。

他的头转向通风口的方向,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凝重。

“又来了。”他低声说,“同样的呼吸,一长三短。但这次更近——就在密室正上方,不超过十尺。”

陆小凤的手按在剑柄上,全身肌肉绷紧。

密室里的烛火忽然晃动起来。

不是被风吹动,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火焰向左倾斜,又向右摇摆,最后拉长成一条细细的火线,笔直地指向通风口。

然后他们听见了一个声音。

很轻,很柔,像情人的呢喃,却让陆小凤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秦忘情的孩子,你父亲的债,该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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