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大哥结婚日子,魏梦笙攥着门框上垂下的红绸布,把半张脸埋在门后偷看。新嫂嫂穿着件簇新的红棉袄,领口绣的金线在晨光里闪闪烁烁,可那棉袄像是按比她壮实两圈的人做的,肩膀处空荡荡地支棱着,让她本就瘦小的身量更显局促。母亲林秀兰递过搪瓷茶缸时,嫂嫂的手在袖口缩了缩,指尖泛着冻红的颜色,接过茶缸时眼皮垂得更低,眼睫在鼻尖投下片浅影,愣是没敢抬眼瞧母亲鬓角新插的珠花。
“这新媳妇,瞧着倒比梦笙还腼腆。”四婶子凑在门框另一边嚼舌根,手里还捏着把给新娘盖头准备的红枣,“听说在纺织厂上班时,机器响得震耳朵,她都能抱着线轴坐一天不吭声。”梦笙没接话,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红绸布上的盘扣,忽然发现嫂嫂棉袄下摆沾着片银蓝色的粉末——和她梦里翅膀抖落的那些一模一样。
院子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梦笙探头望去,差点笑岔了气。父亲魏建国被几个叔伯按在磨盘上,身上套着件翻毛大衣,本该雪白的羊毛被硬生生翻到外面,沾着草屑和尘土,倒像是刚从羊圈里滚了一圈。更滑稽的是大衣领口被扯得歪歪扭扭,露出里面穿的蓝布褂子,下摆还别着朵蔫了的红绒花。“这是按老规矩来的!”三爸举着瓶高粱酒,往父亲嘴里灌了一大口,“当年你娶秀兰时,可比这狼狈多了!”父亲呛得直咳嗽,被叔伯们架起来往驴背上送,那驴是堂舅舅家最倔的“墨蹄子”,此刻正甩着尾巴打响鼻,父亲一坐上去就往下滑,两条腿悬在半空乱蹬,活脱脱像戏文里拄着拐杖却找不着落脚点的铁拐李。
母亲那边也没闲着,姨娘们把她按在炕沿上,往她脸上扑胭脂,红得像刚摘的西红柿。“再重点!”七婶抢过胭脂盒,用指尖蘸了一大坨往母亲颧骨上抹,“要的就是这喜庆劲儿!”母亲笑得眼睛眯成条缝,任由她们往她耳朵上挂红辣椒串,那辣椒足有拇指粗,红得发亮,一动就叮当作响。最后二姨塞给她个红布包,沉甸甸的,边角露出几缕彩色的丝线。“记住了,给新媳妇递包时,得说‘进门红,步步荣’。”二姨压低声音叮嘱,母亲点头时,辣椒串蹭到鼻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走喽!接新媳妇去喽!”叔伯们吆喝着,墨蹄子驴不情不愿地迈开步子。父亲在驴背上手忙脚乱地抓着缰绳,母亲牵着驴绳走在旁边,红棉袄在风里鼓起来,像朵移动的大红花。魏梦笙跟着人群往门口挪,刚到门口就听见唢呐声,是七爸吹的。他是他们厂里业余歌舞团的,什么乐器都会,这会儿正在把唢呐吹得震天响,《百鸟朝凤》的调子里混着他自己加的花腔,时而像喜鹊叫,时而像山鸡啼。邻居们敲着锣鼓跟在后面,铜钹一撞,震得人耳朵发麻,梦笙看见自己映在锣鼓上的影子,背后似乎又有翅膀在轻轻扇动。
新娘车是辆半新的蓝色双排座130,车斗里铺着红毡,车头上挂着大红绸扎的花,绸带在风里飘得老高。新嫂嫂被扶下车时,脚尖刚沾地就打了个趔趄,母亲赶紧伸手扶住她,把红布包递过去:“进门红,步步荣。”新嫂嫂低着头接过来,手指捏着布包的系带,梦笙看见她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上面刻着的螺旋纹非常奇特,她使劲看,像是要刻进脑子里一样。
就在这时,隔壁邻居家的小孩突然在他妈妈怀里拍着小手笑起来,七爸的唢呐声里,突然混进一阵清亮的婴儿啼哭声,可周围明明没有别的小孩。梦笙抬头望去,看见卡车顶上的红绸花旁边,盘旋着几只银蓝色的蝴蝶,翅膀扇动时落下的粉末,在阳光下连成道彩虹。她忽然想起昨夜的梦,梦里她飞过纺织厂的屋顶,看见新嫂嫂坐在织机前,手里的线轴转着转着,就变成了个红布包,里面裹着颗发光的珠子。
“这孩子,怕生呢。”母亲笑着帮新嫂嫂理了理鬓发,新嫂嫂这才抬起头,梦笙发现她的眼睛很亮,瞳孔里映着漫天飞舞的银蓝色粉末。“娘。”新嫂嫂轻声叫了句,声音细得像棉线,却让母亲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按照习俗新娘得在家周围转上一圈,路上七爸的唢呐声更欢了,锣鼓声震得路边的草叶都在发抖。父亲还在驴背上晃悠,只是不再挣扎,反而跟着唢呐的调子哼起了小曲。母亲牵着驴绳走在前面,和新嫂嫂并排着,哥哥魏明亮跟在身后。红辣椒串在母亲和嫂嫂两人之间晃来晃去,像串跳动的火苗。魏梦笙跟在后面,看见邻居家孩子的小手伸向新嫂嫂手里的红布包,嘴里清晰地叫了声:“嫂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母亲最先反应过来,哈哈大笑:“这小子,还挺会来事儿!”新嫂嫂也笑了,把红布包往孩子面前凑了凑,布包里的东西动了动,发出细碎的响声。梦笙凑近一看,发现红布包里裹着个布偶,是用各色丝线绣的,眉眼像母亲,鼻子像父亲,嘴角还带着笑。
走到自家院门口时,梦笙回头望了眼,看见墨蹄子驴正低头啃着路边的草,父亲从驴背上下来,拍了拍驴屁股,那驴竟像通人性似的,用脑袋蹭了蹭父亲的胳膊。阳光穿过人群,在地上投下无数晃动的影子,那些影子在靠近红布包时,都微微向上翘起,像长了小小的翅膀。
她忽然明白,那些看似奇特的习俗,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巧合,就像语文课本里说的“比兴”,用最朴素的形式,藏着最深厚的心意。就像物理课上讲的共振,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脚步、不同的心跳,在某个瞬间汇成同一种频率。就像地理课上学的季风,从遥远的地方带来水汽,让干涸的土地长出希望。
新嫂嫂进门的那一刻,七爸的唢呐声突然拔高,震得院门口的灯笼晃了晃,落下几滴融化的蜡油,在地上凝成个小小的螺旋。魏梦笙看着新嫂嫂手里的红布包,看着哥哥发亮的眼睛,看着父母眼角的笑纹,突然觉得,这世间所有的相遇,或许早就写在星图里,就像她梦里的飞行,看似随心所欲,其实每一段轨迹,都连着注定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