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书桌上的青瓷杯还留着浅褐的茶渍,像一片被晨雾晕染的秋叶。
窗帘缝里漏进的第一缕阳光,正落在你昨晚给我披上的羊绒毯上,绒毛在光尘里轻轻浮动,恍惚间竟像那年在敦煌夜市,你指着漫天星斗说,“你看,宇宙在给我们撒金粉呢”。
这阵子,我总被同事安利那部古装悬疑剧,“剧情反转得比九曲黄河还绕。”
我向来对这类烧脑故事没抵抗力。
上周,我趁你去外地出差,偷偷在手机里缓存了八集,本想每天看两集慢慢品,没承想点开第一集就被勾了魂。
你周三晚上回来时,我正窝在沙发里看到第七集。
主角刚揭开密室杀人案的关键线索,我攥着抱枕的手都在冒汗,连你开门的动静都没听见。
直到你把行李箱放在玄关的“咚”声传来,我才像被按了暂停键似的僵住,慌忙去按遥控器,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正好对上你探进来的脑袋。
“哟,夜猫子还没睡?”
你换鞋的动作顿了顿,视线扫过我瞪得溜圆的眼睛,又落在茶几上的空薯片袋上,嘴角弯了弯,“这是……发现新大陆了?”
我心虚得舌头都打了结,把抱枕往脸上挡了挡:
“没……没什么,就随便看看纪录片。”
“哦?哪个频道的纪录片,会让观众攥着抱枕跟要打架似的?”你走过来,伸手把我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带着点外面的寒气,“我出差这几天,你该不会天天这么熬吧?”
我本以为你要开始念叨“熬夜伤肝”?“久坐发胖”的老生常谈——
就像我妈每次视频时,都会翻来覆去说的那样。
毕竟你这人,平时连我喝咖啡不加奶,都要叨叨两句“空腹喝对胃不好”,更别提这种明显在“糟蹋身体”的行为了。
可你只是揉了揉我的头发,转身往厨房走。
冰箱启动的嗡鸣声里,传来你拉开抽屉的动静,接着是水壶注水的声音,水流撞击壶壁,像在敲一串透明的玻璃珠。
我扒着沙发背,偷偷往厨房看,正瞧见你从橱柜里拿出那罐宁夏枸杞,抓了一小把放进青瓷杯里,动作轻得像在数米粒。
“你出差带回来的枸杞,我泡了一杯给你。”
没一会儿,你端着杯子走过来,杯口氤氲的热气里,飘着淡淡的药香,“剧好看吗?要是实在停不下来,就把这杯喝了再看。”
我愣住了,接过杯子的手差点没拿稳。
青瓷杯的温度,透过掌心漫上来,枸杞在热水里慢慢舒展,像一粒粒沉睡的红宝石被唤醒。
你坐在我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未读邮件,键盘敲击声清脆利落,却半点没打扰屏幕里重新亮起的剧情。
“你……不骂我吗?”看到第八集结尾,主角被反派设计关进大牢,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被茶气熏得有点发飘。
你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
“骂你什么?骂你眼光好,挑的剧连我都想凑过来看看?”
“不是啊,”我往你身边挪了挪,羊绒毯的一角拖到地上,“你不是总说熬夜不好吗?我妈都比你紧张。”
你敲键盘的手指停了停,转头看我时,眼里的笑意像浸了水的棉花,软乎乎的:
“我妈以前也总跟我爸说‘少抽烟’,可每次我爸熬夜画图纸,她都会默默泡一杯胖大海放在旁边。”
你顿了顿,伸手碰了碰我的杯子,“喜欢一件事的时候,眼睛里是会发光的。我总不能因为怕你累着,就把你的光给掐灭了,对吧?”
这话让我想起大三那年。
我当时痴迷于榫卯结构,天天泡在图书馆翻古建筑图谱,连周末都窝在宿舍里,用硬纸板仿造应县木塔。
那时候你刚追我没多久,正是春末夏初,学校里的紫藤萝落得满地紫雪。
你总爱在周五下午,堵我去图书馆的路,背着双肩包站在香樟树下,校服领口还别着学生会的徽章,见我过来就直愣愣地笑:
“阿锦,今晚新上映的科幻片,据说里面有全息投影的古建筑,你肯定感兴趣。”
我正抱着从图书馆借来的《营造法式》,书页里夹着的斗拱结构图还露着一角。
闻言头也没抬,指尖在“十字拱”的线条上敲了敲:
“不去哦,我得琢磨怎么用硬纸板,拼出十字相交的拱券,上周试了三次都散架了。”
你书包上的钥匙扣叮当作响,大概是手在兜里攥紧了电影票。
“那……看完电影我帮你拼?”你声音里带着一点试探的小心翼翼,“我小时候玩过积木,拼立体结构还行。”
“不行呀,”我终于抬头看你,阳光透过树叶在你脸上晃出明明灭灭的光斑,
“斗拱这东西讲究‘榫卯相嵌’,一点胶水都不能用,比乐高精密多了。你看这‘雀替’,得正好卡在梁架的转角,差一毫米都不行。”
我翻到书里的插图指给你看,没注意到你眼里的光暗了暗。
第二周你又来堵我,手里拎着一个牛皮纸包,老远就朝我挥手:
“阿锦,我问建筑系的李教授,要了一套斗拱分解图,他说这个比例适合初学者——”
“真的?”我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接,却被你往后躲了躲。
“条件是,”你把纸包举得高高的,嘴角弯出狡黠的弧度,“今晚陪我去看那部科幻片。里面有段讲应县木塔的抗震结构,据说特效做得比教科书还清楚。”
“那……看完电影得给我讲清楚,木塔的暗层是怎么分散荷载的。”
我伸手去抢纸包,指尖擦过你的掌心,烫得像触到了夏日的阳光。
你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把纸包塞进我怀里:
“保证比李教授讲得还细!对了,我还带了尺子和铅笔,看完电影去自习室,咱们边看边画?”
后来才知道,你为了要那套分解图,在建筑系的办公室帮李教授整理了三天古籍;
为了看懂木塔的抗震原理,硬是啃完了半本《中国古代建筑史》。
就像现在,你明明对悬疑剧里的尔虞我诈一窍不通,却能准确说出第七集那个密室的榫卯结构有三处不合理——
你说你昨晚趁我睡着,偷偷翻了两集剧情解析。
原来,有些喜欢,从一开始就不是“你该陪我做什么”,而是“我想陪你做你喜欢的事”。
就像那套被我珍藏至今的斗拱分解图,纸页边缘都磨出了毛边,却依然能看出你当时用红笔标注的每一处细节,温柔得像此刻晨光里,你悄悄放在我手边的那杯新泡的枸杞茶。
有次,你直接拎着个大纸箱子找到我们宿舍楼下,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套迷你木工工具,还有十来块不同材质的木料。
“我问了建筑系的学长,说这个尺寸适合初学者练手。”
你挠着头,耳朵红扑扑的,“你要是不嫌弃,我……我可以陪你一起琢磨?”
后来那些日子,我们常在学校的小树林里待着。
你帮我扶着木尺,我拿着刻刀小心翼翼地凿卯眼,阳光透过松针洒在木料上,连木屑都闪着金芒。
有次,我不小心被刻刀划了手,你慌里慌张地从包里翻创可贴,那架势比自己受伤还紧张——
你包里总备着创可贴,说是“追姑娘必备神器”,现在想想,大概从那时候起,你就习惯了用“守护”代替“阻止”。
眼下剧情到了最关键的转折点,主角在刑场上突然揭露真凶,我看得大气都不敢出,连你什么时候坐到我身边都没察觉。
直到你把温热的茶杯重新塞进我手里,我才发现杯子空了,不知何时已被你续了新茶。
“这剧的编剧有点东西啊。”你居然也看得入了神,手指点了点屏幕里正在反转的剧情,“刚才那个伏笔,早在第三集就埋好了,你注意到没?”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不是在处理邮件吗?”
“处理完了啊。”你耸耸肩,往我这边靠了靠,“听你倒吸凉气的频率,就知道剧情到高潮了,忍不住凑过来看两眼。”
那一晚,我们居然一起看到了凌晨三点。
你比我还投入,看到反派露出马脚时,会攥着我的手低声说“果然是他”;
看到主角蒙冤时,又会皱着眉叹气“这编剧太坏了”。
茶几上的枸杞茶换了三泡,最后连茶叶都泡得没了颜色,你还是坚持要再给我续一杯:
“淡点好,润润喉,待会儿好睡觉。”
晨光爬上窗棂时,最后一集的片尾字幕缓缓升起。
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靠在你肩上眯着眼,听你收拾杯子的动静。
你把青瓷杯放进洗碗机,又去浴室拧了热毛巾,回来时轻轻敷在我眼睛上,温热的湿气里,混着你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道。
“下次想看剧,提前告诉我。”你坐在我对面的地毯上,仰视我的眼神像盛着揉碎的星光,“我把工作提前做完,陪你一起熬。总比你一个人抱着抱枕紧张强,至少我还能给你剥橘子。”
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你陪我去看画展。
我在一幅徐悲鸿的奔马图前站了四十分钟,对着马的肌肉线条喃喃自语。
你就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时不时帮我翻一下画展手册。
等我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你手里拿着刚买的热可可,杯套上还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马。
前年深秋那阵,我不知怎的被朋友圈里的篆刻作品勾了魂。
看人家用刻刀在青田石上转圜游走,转眼就吐出一方方朱红的印蜕,觉得那刀尖下藏着整个天地的奥秘。
我脑子一热,就从网上订了套篆刻工具——三把锃亮的刻刀,一摞巴掌大的青田石,连印泥都挑了最正的朱砂红。
你下班回来时,我正趴在餐桌上跟一块石头较劲。
左手按着石章,右手攥着最锋利的那把平口刀,学着视频里的样子往石面上戳,结果腕力没控制好,刀刃“噌”地滑向指尖,疼得我“嘶”地倒抽口冷气。
“怎么了?”
你刚换好鞋就冲过来,手里还拎着给我买的糖炒栗子。
看清我指尖渗出的血珠时,你眉头瞬间拧成个疙瘩,一把夺过我手里的刻刀扔在桌上,声音都带了点颤:
“祖宗,你这是跟石头打架呢?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我举着流血的手指直犯傻,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像一朵突然绽开的小红花。
“我就想刻个‘平安’……”话没说完,就被你拽着胳膊往卫生间走。
你翻出医药箱时,手都在抖。
酒精棉刚碰到伤口,我就疼得往回缩,你赶紧停了手,改用生理盐水一点点沾拭,嘴里还碎碎念:
“你看你,连刀都没拿稳就敢下家伙。这石头硬得跟铁块似的,你当是切豆腐呢?”
我缩着脖子等你接下来的数落——毕竟那几道口子看着确实吓人,换作我妈,早该把刻刀扔垃圾桶里了。
可你捏着我手指涂碘伏的动作忽然慢下来,抬头看我时,眼里的急火慢慢褪成了无奈的笑:
“疼傻了?盯着我干嘛?”
“你不骂我吗?”我嘟囔着,“不说这玩意儿太危险,让我别学了?”
你往伤口上贴创可贴的手顿了顿,忽然低头笑出声:
“骂你能让伤口长好?还是能让你突然就会刻石头了?”
你把创可贴的边角按得服服帖帖,指尖的温度透过棉布传过来,“喜欢就学着玩呗,就是得有点章法。”
第二天我下班回家,一推开门就瞅见餐桌上多了一块半大的橡皮,旁边还压着一张打印出来的纸,上面画着好几种握刀姿势,每种姿势旁都用红笔写着注意事项——
“无名指要抵在石章侧面,像给刀找个支点”、“运刀时手腕别晃,想象自己在写篆书”。
你从厨房探出头,举着锅铲喊:
“看见那块橡皮没?我查了,新手都先用它练运刀,比石头软,不容易伤着手。对了,你那把平口刀太锋利,我给你磨钝了点,先用着试试。”
我捏着那块带着淡淡橡皮香的方块,忽然想起早上出门时,你盯着我包上的钥匙扣发呆。
那是你去年,在苏州给我买的,一块小小的鸡血石,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
当时,我还笑你刻得像个错别字,现在才后知后觉,那石面上深浅不一的刻痕里,藏着多少笨拙的心意。
接下来的日子,你比我还上心。
我趴在桌上练橡皮的时候,你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手里捧着手机刷篆刻教程,时不时冒出来一句:
“欸,你看这个老师说,刻白文要‘双刀法’,一刀刻线的一侧,再补一刀……”
你见我没反应,凑过来一看,发现我又把手指划了个小口子,叹口气抢过我手里的刀:
“歇会儿吧,我给你找了个新玩意儿。”
你转身从书房抱来一本厚厚的《说文解字》,翻开夹着书签的那页,指着“和”字说:
“今天不刻石头了,咱先认认篆字。你看这‘和’字,多像两个人肩并肩站着,多好看。”
有天半夜,我起夜,看见客厅还亮着灯。
你趴在茶几上睡着了,手里攥着一张创可贴,旁边摊着的是打印出来的“伤口消毒步骤图”,每个步骤旁都用荧光笔标了重点,连“碘伏要从伤口中心往外擦”这种细节都没放过。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才发现你手机还亮着,屏幕上是循环播放的创可贴使用教程,画面里的人正演示怎么撕包装才不会污染药面。
后来,我的篆刻技艺没多大长进,你倒是成了半个“伤口护理专家”。
有次,我又不小心划了手,你闻声过来,接过我流血的手指,眼睛都没眨就撕开创可贴,动作麻利得像外科医生,边贴边说:
“你看,先捏着两边的纸,轻轻一扯就开,药面绝对不会沾到手指……”
我看着你认真的侧脸,突然想起你第一次给我贴创可贴时,笨手笨脚把包装纸撕得七零八落,最后急得直挠头,说“这玩意儿比我写代码还难”。
现在,那方刻了一半的“平安”石章还摆在书架上,石面坑坑洼洼的,像一片没长好的庄稼地。
但我总爱拿出来摩挲,尤其是天冷的时候,指尖划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就像触到你当时趴在茶几上研究教程的体温。
原来,真正的在意,从不是“别做什么”的阻拦,而是“我陪你做好”的成全,像那方被我刻坏的石头,虽不完美,却藏着比朱砂更艳的温柔。
原来,爱从不是画地为牢的约束。
不是“你应该怎样”的规训,也不是“我不喜欢你这样”的否定,而是像你泡的枸杞茶那样。
知道我贪恋剧情的醇烈,便添一味温和的守护;明白我痴迷于热爱的事物,就做那个托着星光的人。
就像此刻,你正系着围裙在厨房煎蛋,油星溅起的滋滋声里,传来你哼的不成调的曲子。
我趴在餐桌旁看着你,突然觉得这清晨的阳光、浅褐的茶渍、你额角的汗珠,还有昨晚剧情里的刀光剑影,都被一种温柔的力量编织在一起,成了独属于我们的宇宙。
对了,等这周末你不忙了,我们一起看名人访谈录好不好?
顺便……你再泡杯枸杞茶?
我保证,这次看到十二点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