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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回道福州的府邸,穗安正凝神批阅几份泉州发回的账目,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中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疲惫。

“哟,这不是我们福建路的‘活地图’、‘泥腿子’通判郑大人么?”

穗安抬眼,唇角扬起一抹轻松的笑意,放下笔,“都说福州水土养人,您这在我们这儿将养了快三个月,怎么瞧着这‘墨色’愈发醇厚了?莫不是又偷偷溜去哪个炭窑体察民情了?

郑淮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袍角果然沾着几点泥星子。

他也不在意,熟稔地拖过一把圈椅坐下,接过穗安推来的凉茶一饮而尽,这才抹了把额角的细汗,露出他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豁达又略显疲惫的笑容:

“道长莫要取笑。天生一副面黑皮糙骨,此乃与田垄老丈推心置腹之利器。若生得如道长这般皎皎明月之姿,怕是刚下田埂,就被老农当成哪家游春的公子哥儿轰走了。”

他放下茶盏,那点轻松的笑意很快敛去,眉宇间浮上熟悉的凝重。他屈指无意识地敲着硬木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高墙,看到了八闽的层峦叠嶂。

“道长,”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实地踏勘后的沉重,“双季稻在福、泉、兴化这些平畴沃野之地,算是扎下根了。仓廪渐丰,民心渐安,此乃大幸。可……”

他顿了顿,语气里满是忧虑,“闽地七山二水一分田,那些山坳里的梯田,巴掌大的地方,石头缝里抠出的薄土,你我都见过。硬逼着它们一年两熟,不是福泽,是催命符啊。”

他的语速渐渐加快,不再是官员的条陈汇报,而是带着亲眼目睹的焦灼:

“我去过闽北、闽西好些县乡。那些地方,山高水冷,土层薄得像纸。农人辛苦整饬出梯田,盼着新政能多收几斗粮。可种子撒下去,秧苗长出来,稀稀拉拉,黄瘦得可怜。

为什么?无肥!牲畜粪肥?太金贵!山里人家,养头猪都艰难。堆肥?地方小,原料缺,挖个坑都凑不齐像样的东西!

我去时,好些老农拉着我,眼里的光,是听说双季稻丰产时的灼热,可看到自己田里的苗,那光‘噗’一下就灭了,比油尽的灯芯还快……看得人心里发堵。”

他长长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穗安,带着寻求答案的坦诚,也带着倾诉的疲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肥,再好的稻种,再多的热忱,也是枉然。穗安,你心思活络,见识广博,这肥可有良策?哪怕只是些土法子,能多攒出一点是一点。

或者就容我在此发发牢骚,絮叨絮叨那些山里的难处?”

穗安没有打断他。她安静地听着,看着他眉宇间深刻的纹路,那是被山风烈日和民生疾苦刻下的印记。

她明白,这位知己并非真的束手无策才来问她,而是心中积压了太多亲眼所见的无奈,需要一个能真正理解、也能一起分担这份沉重的人倾诉。

待他语毕,穗安才缓缓开口,声音清越却带着同仇敌忾的气愤:“何止是肥?郑兄你见的是山里的‘天和’难合。我在泉州,见的是人祸!府衙那些蠹虫,海商便民所那几双盯着清云海运保险流涎的眼睛,恨不能将骨头缝里的油都榨出来!一纸‘官办’就想夺我济安、慈幼根本?层层盘剥,处处刁难,恨不能把清云这块肥肉囫囵吞了!”

她细数着在泉州遭遇的种种掣肘,语锋锐利如刀,将那些贪婪、颟顸、阳奉阴违的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

郑淮听着,方才的沉重郁气渐渐化为怒火,他猛地一拍扶手,平日温润的眼中燃起灼灼烈焰:

“岂有此理!尸位素餐,蠹国害民!《周礼》有云,‘以九职任万民’,农工商贾各安其分,各得其养!彼辈倒好,不事稼穑,不恤商艰,只知盘剥渔利,中饱私囊!此等行径,与那啃噬禾苗之蝗虫何异?当真是‘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他引经据典,将那些阻碍新政、盘剥民脂的官员骂得酣畅淋漓,字字句句都敲在点子上。

一室之内,激愤之情弥漫。

一个是忧心农事艰难的通判,一个是深陷商政博弈的商人,此刻却因着对这片土地和生民共同的关切,同仇敌忾。

骂过,气过,胸中块垒似乎随着这激烈的言辞宣泄出去不少。两人目光再次碰撞,看到对方眼中同样的无奈与坚持,不禁相视苦笑。

这世道,想为生民做点实事,何其艰难?所幸,还有同道者可以互相支撑。

郑淮起身告辞,那背影依旧带着奔波的风尘与疲惫,脊梁却挺得笔直,如崖上孤松,迎风而立。

灯烛摇曳,在窗纸上投下穗安伏案的剪影。郑淮沉甸甸的话语,尤其是那句“无肥,再好的稻种也是枉然”,反复在她心头回荡。她铺开新的素笺,墨在端砚里重新细细研磨开,发出沙沙的轻响。

笔尖悬停,记忆深处,是湄洲岛那片得天独厚的沃野——草木疯长,稻谷似乎随手撒落便能生根抽穗。

前世的丰饶,竟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忽略了脚下这八闽大地,更多的是贫瘠与渴求。郑淮的忧虑,像一根针,刺破了某种认知的盲区。

笔尖终于落下,墨痕在灯下稳稳地铺陈开来,一个个清晰有力的字迹跃然纸上:《堆肥诸法摘要》。她努力从记忆深处打捞那些模糊的农书知识,结合闽地实际,力求平实可行:

“草木灰法:秋收后秸秆、杂草,勿焚,堆积于向阳避雨处,分层撒薄土或泼洒粪水,压实。半年后可用,性温,促根壮苗……”

“沤肥坑法:择高地挖深坑,底铺秸秆。人畜粪尿、厨余(菜叶、豆渣、鱼肠等)、污水、落叶杂草皆可入坑,层层覆盖薄土,保持湿润。夏三月,冬半年,腐熟可用,肥力足……”

“鱼肥法:近海渔村,小鱼小虾、鱼鳞内脏,深埋土中,覆土厚尺余,防虫臭。数月后化土,性烈,宜做基肥……”

“绿肥法:冬闲田或薄地,可种紫云英、苜蓿、田菁等,春耕时翻压入土,增地力……”

她写得专注,力求每一条都清晰、实用,能为那些在贫瘠山地里挣扎求存的农人,增添一分微薄的希望。

翌日清晨,那封墨迹已干的信笺由心腹快马送往郑淮官邸。

福州清云总部,因骨干大多在外开拓,显得比往日冷清许多,只有细微的算盘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透出一种沉淀后的宁静。

细碎的脚步声在门外停驻,带着一丝犹疑。穗安抬头,见逢春站在晨光里。

十六岁的少女,身形已如抽条的柳枝般挺拔,眉宇间那份在女塾磨砺出的聪慧中,沉淀着远超同龄人的沉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穿着清云慈幼院统一的素色棉布衣裙,浆洗得干干净净。

“东家。”逢春轻声唤道,声音像山涧清泉,带着点拘谨。

穗安脸上漾开真切的笑意,放下手中的事:“逢春?怎么样,慈幼院的新任院长,担子不轻吧?”

“还好,”逢春走近几步,双手下意识地交叠在身前,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就是……更明白肩上担子的分量了。”

她抬起眼,清澈的目光望向穗安,带着感激,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东西,“东家,我……是从湄洲岛跟着您出来的,您最清楚……我爹他……”

那个沉重的名字悬在舌尖,后面的千言万语似乎都堵在了喉咙里,只余下眼底翻涌的痛楚、愧疚和无措。

穗安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她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逢春面前。温暖的掌心,带着海风与阳光的气息,轻轻落在少女微凉的发顶,那动作自然而充满抚慰的力量。

“逢春,”穗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少女耳中,如同定海的神针,“你爹汪施旗做的事,血债累累,天怒人怨。朝廷律法昭昭,已给了他最终的裁决。那是他的债,他的孽,是他自己种下的因果。”

掌心下的身躯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穗安的手移开,指尖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轻轻拂去逢春眼角骤然滚落的那一滴温热。她的目光直视着少女湿润却倔强睁大的眼睛,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你无需替他还,也永远还不了。你是逢春。你今日能站在这里,站在清云慈幼院院长的位置上,凭的是你自己在女塾寒窗苦读的勤勉,凭的是你在慈幼院做事时对每一个孩子、每一件琐事倾注的心血和担当。这就够了。做事,但求俯仰无愧于己心,足矣。记住,你只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少女眼中的水光剧烈地晃动,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最终被她狠狠抿紧的唇压了回去,只余下微红的眼眶。

她用力地、深深地点了下头,喉头哽咽,所有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个带着颤音却无比坚定的:“嗯!”

那声音里,有什么长久以来背负的、名为“父债”的沉重枷锁,在穗安清晰而坚定的言辞下,终于“咔嚓”一声,碎裂、松脱。

午后,一艘福船缓缓驶离福州码头,犁开蔚蓝的海面。穗安独立船头,福州城垣在视野中渐渐模糊,最终化作天边一道淡青的烟痕。

她闭上眼,归乡心切,她迫切的想要见到默娘阿姐,见到海神妈祖。

船还未靠岸,远远地,她便望见了妈祖神袛那熟悉的飞檐翘角,在午后的日光下闪烁着庄严而神秘的金辉。踏上久违的故土,脚下是坚实而温暖的沙砾,海风的气息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暖意,丝丝缕缕缠绕着她。

她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朝家的方向望上一眼。步履如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她径直朝着那笼罩在无形神威之中、巍峨矗立的妈祖神袛奔去。

妈祖神袛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她奔至近前时,仿佛感应到了血脉的呼唤,无声地向内缓缓敞开。

门内幽深,浓郁的香烛气息与清冽的海风味道奇异地交融在一起。一步踏入,光线陡然暗下,殿堂深处,那尊端坐于神台之上、垂眸俯瞰芸芸众生的鎏金妈祖神像,在她踏入的刹那,周身似乎流转过一丝凡俗肉眼不可见、却足以令穗安心神震颤的温润辉光。

穗安在神像前站定,微微喘息着,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既熟悉入骨又威严陌生的面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混合着檀香与海潮的气息灌满胸腔,仿佛汲取着力量。

“阿姊,”她对着那片沉静而浩瀚的神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肃穆的大殿之中,带着归家游子般的亲昵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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