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岁渐长,安宁愈发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祥瑞身份,在朝野上下、尤其是在笃信天命的父皇心中,拥有着何等特殊的分量。
她开始有意识地运用这份“天命所归”的光环。
她向父母提出,欲为父皇日益缠身的头风病祈福。
自此,宫中常见永宁公主身着素净衣裙,屏退华饰,于小佛堂内吃素斋、抄佛经,一笔一划,极尽虔诚。
每月朔望,她必亲自过问,从自己的份例中拨出钱粮,布施宫外的穷苦百姓,为他们施粥赠药。
每一次祈福,每一次布施,她都让人不经意地透露出去,让“永宁公主至孝感天”的名声悄然传播。
一日,李治头风发作尤其剧烈,服了药仍觉脑中如针刺斧凿,他烦躁地挥退所有侍从,独自在内殿忍受着煎熬。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淡淡的檀香气味随风潜入。
他勉强睁眼,只见小女儿安宁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她身后跟着的宫女手中,还捧着一卷墨迹未干的《药师经》。
“阿耶,”安宁的声音轻柔,她将药碗放在床边,然后拿起那卷经文,跪坐在脚踏上,仰头看着他,
“这是女儿刚为您抄好的经文,供奉在佛前诵念过了。佛祖一定会保佑阿耶早日康复的。”
李治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黑,知道她定又是熬夜抄经,再想起她平日里的种种孝行,心他伸出手,颤抖地抚过女儿的头,喉头哽咽,万千感慨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泣音的叹息:
“我儿……至孝啊!”
安宁蹭了蹭他的手,声音清脆,背诵《药师经》。
李治的头痛在女儿舒缓的声音中渐渐消失,沉沉睡去。
另一边,杨昭的书房内,气氛却与宫中的温馨虔诚截然不同。
距离安宁交付“选驸马”的任务已过去大半年,杨昭拖拖拉拉,几经筛选比较,终于勉强选定了两个人选。
一个是他的族兄杨炯,幼年便被举为神童,才名早着;另一个则是更负盛名的王勃,虽更年轻,却已是朝中最年少的官员,文采风流,冠绝一时。
两人的画像与详细履历都已整理好,工工整整地放在书案上。
杨昭却双臂抱胸,眉头紧锁地坐在桌前,盯着那两份卷宗,越看越觉得烦躁。
王勃此人,才气是够,可听闻性情孤高桀骜,目下无尘。公主那般灵慧却也强势的性子,若与他在一起,岂不是要受委屈?
族兄杨炯嘛……性情倒是沉稳端方,可……
他的目光在杨炯那略显方正、缺乏色彩的画像上扫过,这般老成持重,与公主站在一处,哪里相配?
简直……简直是明珠蒙尘!
他越想越气闷,伸手就想把画像扫到地上。
“阿昭?”门外传来婶娘的声音,随即门被轻轻推开。
婶娘端着一碟点心进来,见他面色不虞,书案上还散着酒气,担忧地问:“这些日子是怎么了?公务再繁忙,也不该常常饮酒伤身啊。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杨昭下意识想将画像收起,婶娘眼尖,已先一步看到,好奇地拿了起来:
“哟,这是哪家淑女的画像吗?让我看看……我家阿昭这是长大了,知道想……”
她话说到一半,顿住了,仔细看了看,疑惑道,“王勃?杨炯?阿昭,你是想结交这两位才子吗?
这位王郎君我倒不熟,不过世家之间总有些关联,递个拜帖应该不难。
嗯?这……这是阿炯的画像?你画他做什么?难不成是有哪家淑女看上他了,托你来说项?”
杨昭正心烦意乱,听到婶娘这番猜测,更是赌气般扭过头,闷不吭声。
婶娘看着他这副难得的孩子气模样,再联想到他近半年来的反常,心中忽然灵光一闪,试探着问道:
“莫非……不是你想结交,也不是别人托你,是……阿昭你的心上人,看上了这两位?”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吐出那个名字,“是……永宁公主?”
“心上人”三个字,劈开了杨昭连日来混沌的心绪。
是啊,这种烦躁,这种看谁都不顺眼的挑剔,这种一想到她可能要属于别人就揪心的疼痛……不就是因为,自己喜欢她吗?为什么自己一直不敢承认?
看到杨昭骤然僵住的背影和瞬间泛红的耳根,婶娘心中已然明了。
她放下画像,走到他身边,语气温和而肯定:“是永宁公主,对吗?”
她拿起那两份卷宗看了看,了然道,“公主让你帮她相看驸马?依我看,这两位都不会是最终人选。
天后娘娘那边,恐怕更倾向于武家子弟;陛下那边,或许觉得宗室子弟更稳妥。
公主这是……不愿全然听从二位圣人的安排,想自己先看看,让你帮着把关?”
杨昭沉默地点了点头。
婶娘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既心疼又觉得有些好笑,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傻孩子,你既然心里有她,怎么不自己试试呢?在这里对着别人的画像喝闷酒有什么用?”
“我?”杨昭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苦涩地摇头,“我不配。她是大唐最耀眼的明珠,我……”
“你有什么不配?”
婶娘打断他,语气带着鼓励,“是,你如今的名气是没有神童杨炯、才子王勃那么大。
可你是在天后娘娘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是她亲手栽培的人,能力如何,娘娘最清楚。陛下也曾亲自考教过你的学问武功,对你印象不差。
最重要的是,公主她自己不愿接受安排,要自己选!”
婶娘目光炯炯,“这就是你的机会啊,阿昭!近水楼台先得月,你比别人,离公主都更近!”
婶娘的一席话,如同拨云见日,瞬间点亮了杨昭晦暗的心田。
是啊,公主信任他,依赖他,他们有着旁人无法比拟的相处时光。他为什么要妄自菲薄,为什么不能为自己争取一次?
十五岁的永宁公主,已彻底褪去了少女的稚嫩,身姿亭亭,风华初绽。
她眉宇间那份因常年浸淫权力而生的威仪日益明显,静默时,竟有几分酷似其母武后的沉凝气度。
这一日,她正在书房内临帖,身姿挺拔,运笔沉稳。
宫女通传杨昭求见时,她只淡淡应了一声“让他进来”,笔下却未停。
杨昭步入书房,依礼躬身行礼:“臣杨昭,拜见公主殿下。”
安宁没有立刻回应,仿佛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笔尖的游走之上。殿内只闻细微的纸张摩擦声与清浅的呼吸。
杨昭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殿内的一尊雕塑。
时光在寂静中缓缓流淌,一柱香后,安宁才终于搁下笔,满意地端详着纸上已然颇具风骨的字迹。
她这才仿佛注意到下方还保持着躬身姿势的人,语气带着讶异:“昭表哥还站着做什么?快请坐。”
“谢公主。”杨昭这才直起身,因长久维持一个姿势,腰背有些微僵,但他神色如常,依言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下。
安宁绕过书案,走到他面前不远处,目光落在他身上,似笑非笑:“您可是大忙人,算起来,竟有半年未曾来我这儿露面了。”
杨昭迎上她的目光,心中虽因那声“昭表哥”和她的态度泛起微澜,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
“公主交付之事,关乎……终身,臣不敢怠慢,唯有精挑细选,反复斟酌,方不负公主信任。故而耗时久了些。”
“哦?”安宁挑眉,走到窗边,指尖轻轻拂过一盆兰草的叶片,“选了几个?竟能让昭表哥你费上这般功夫,想来定是万中无一的人杰了。”
杨昭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卷轴,他起身,双手奉上:“臣初步筛选,得此三人,请公主过目。”
安宁回过身,目光在那三卷画像上扫过,并未立刻去接,反而走近几步,仔细端详了一下杨昭的神情,才缓缓伸手接过。
她走到窗边光亮处,逐一展开。
第一幅,是杨炯,画像旁附有简要履历,着重标注了“幼举神童”、“性情沉稳”。
第二幅,是王勃,同样附有简介,突出其“文采冠绝”、“年少登科”。
而第三幅……安宁展开的手微微一顿。画上之人,竟是杨昭自己!
画像旁附着的备注:“杨昭,弘农杨氏旁支。蒙天后简拔,历练数载,粗通实务,略晓经纶。性尚忠诚,知根底,可驱使。”
这寥寥数语,写得极其谦卑甚至刻意贬低,与他如今实际在武后麾下展露的才干和地位全然不符,更像是在描述一个家臣,或者说,一个以卑微姿态自荐?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杨昭,声音听不出情绪:“杨炯,王勃,倒也罢了。昭表哥自己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