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黑风坳，空气湿冷得如同浸透了冰水。天空压着厚重的铅灰色云层，阳光艰难地撕开几道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勉强照亮坳口那片狼藉。折断的树木横七竖八地倒伏着，新鲜的断茬裸露着惨白的木质，散发出刺鼻的松脂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地面泥泞不堪，混杂着碎石和枯叶，踩上去“噗嗤”作响，留下深深的脚印。山风贴着坳口两侧陡峭的山壁刮过，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呜咽，卷起几片残叶打着旋儿，更添几分萧瑟与不祥。
林九佝偻着背脊，站在坳口一块稍高的巨石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前方。他手中紧握着那块师门传承的黄铜罗盘——“定星盘”。此刻，盘心那根乌沉沉的磁针，正以一种异常急促的频率微微震颤着，针尖死死指向坳内深处那翻涌的灰黑色浓雾，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死死牵引，不肯偏移分毫。盘面上刻度的细微光晕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
“师父，定星盘抖得好厉害！”李秋生站在林九身侧，脸色凝重。他背上沉甸甸的褡裢里，桃木剑、墨斗线、符箓、朱砂包等物事碰撞着，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五雷镜，镜身传来一丝微弱的麻意，仿佛也在呼应着盘上的异动。
“嗯。”林九低沉应了一声，声音被山风扯得有些飘忽，“不止是山魈。那东西的巢穴，就在深处。”
白流苏立于林九另一侧，素净的靛蓝布衫在风中微微拂动。她腰间那条霞光流转的乾坤红菱，此刻正无风自动，如同活物般轻轻摇曳。最引人注目的是系在红菱尾端的那枚小巧银铃，正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低沉而急促的嗡鸣！那声音并非清脆悦耳，更像是一种被压缩到极致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震动，直透骨髓，带着强烈的警告意味。白流苏清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秀眉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搭在银铃上，感受着其中传递出的冰冷刺骨的邪异波动。
“它在吮吸地脉。”白流苏的声音依旧清泠，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比上次感应到的更贪婪，更…迫不及待。这银铃的震颤，是地底深处阴煞被强行抽离、挤压扭曲时发出的悲鸣。”
三个徒弟站在稍后方，听着师父和师叔的对话，看着那颤抖的罗盘和嗡鸣的银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张晓光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发干：“师…师父，那咱们还进去吗？听起来…里面的东西好像饿得不行了？”
王文才握紧了拳头，闷声道：“怕啥！师父师叔在呢！咱们来都来了，总不能被吓回去！”话虽如此，他壮硕的身体却绷得紧紧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进去。”林九斩钉截铁，枯瘦的手指在定星盘上轻轻一拂，似乎想安抚那躁动的磁针，“但务必小心。此地已成那邪物巢穴外围，步步凶险。秋生，看好路，留意脚下异常；文才、晓光，护住侧翼，提防偷袭。”
“是！”三人齐声应道，精神瞬间绷紧。
林九当先一步，踏入了那浓得化不开的灰黑色雾气之中。白流苏紧随其后，红菱霞光流转，在她身周形成一层淡淡的、朦胧的光晕，将翻涌的雾气稍稍排开些许。三个徒弟连忙跟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前行。
雾气粘稠阴冷，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朽腥气，如同无数冰冷的、湿漉漉的舌头舔舐着裸露的皮肤，让人汗毛倒竖。视线被压缩到不足十步，四周影影绰绰，怪石嶙峋的轮廓在雾中扭曲变形，如同蛰伏的鬼魅。脚下的泥土越发湿软粘腻，每一步都像踩在腐烂的沼泽里。
“师父！”走在最前面的李秋生突然低呼一声，指着前方一处相对稀疏的雾气，“您看那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一片林地边缘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片死寂的“边界”。靠近坳口方向的草木虽显枯黄萎靡，但尚有一丝生机。而越过那道无形的界限，深入坳内的区域，景象骤然剧变！树木的枝叶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焦黑色，如同被烈火燎过，却又没有火焰燃烧的痕迹。它们扭曲着，光秃秃的枝桠直刺灰暗的天空，毫无生机。地面更是寸草不生，裸露着黑褐色的泥土，泥地上覆盖着一层粘稠、湿滑、如同鼻涕虫分泌物的暗绿色粘液，散发出浓烈的土腥和腐烂混合的恶臭。
“我的老天爷…”张晓光捂着鼻子，声音发颤，“这…这树都成炭了？地上那是什么玩意儿？看着就恶心！”
“是草木的精气被强行抽干，连带着地表的生机也被剥夺。”白流苏蹲下身，指尖隔着红菱霞光，虚触地面上一小片粘液。那粘液仿佛有生命般，在霞光的刺激下微微蠕动收缩了一下。她腰间的银铃嗡鸣声随之加剧。“这粘液是地脉被强行抽取生机后，淤积排出的阴煞浊气所化，带有强烈的腐蚀性和污秽之力。”
林九目光锐利，扫过这片被死亡覆盖的土地，最终落在一处地势更低洼、雾气更浓的区域边缘。那里，几块巨大的山石堆叠成一个不规则的洞口，洞口附近散落着几撮焦黑的毛发和一些新鲜的血迹，空气里弥漫着山魈特有的腥臊恶臭。
“山魈的巢穴。”林九沉声道，手中的定星盘针尖猛地一跳，指向那个洞口方向，但随即又剧烈地左右摇摆起来，仿佛在洞口深处，有一股更强大、更混乱的吸力在干扰着它。“但里面的东西，才是正主。”
就在众人观察那洞口时，白流苏腰间的银铃猛地发出一声尖锐的短促厉鸣！比之前的嗡鸣更加刺耳！
“小心！”白流苏清叱一声，手腕一抖，乾坤红菱如赤色闪电般卷向林九身后一处雾气翻滚的地方！
嗤啦！
一声刺耳的撕裂声响起！红菱卷中了一团刚从浓雾中无声无息扑出的、模糊的灰影！那灰影发出“吱”的一声尖锐惨叫，瞬间被红菱上流转的霞光灼烧成一缕青烟，消散无踪。原地只留下几片焦黑的、如同腐烂树叶般的碎片，散发着淡淡的硫磺味。
“什么东西？！”李秋生惊出一身冷汗，刚才他完全没察觉到背后的动静。
“是此地淤积阴煞滋生的‘秽气精’，无形无质，最善偷袭侵蚀心神。”白流苏收回红菱，脸色微白，显然刚才的爆发消耗不小。她看向那个洞口，“越是靠近巢穴核心，这种被邪气催生的小东西就越多。它们本身不强，但如同蚊蝇，烦不胜烦，更会暴露行踪。”
林九眼中寒光一闪：“不能耽搁了。那东西已经察觉到我们靠近，开始驱使这些爪牙了。走！”
他不再犹豫，当先朝着那处山魈洞穴走去，脚步沉稳，桃木剑横在身前，剑身暗红的雷纹隐隐流动。白流苏紧随其后，红菱环绕身周，霞光将浓雾逼开尺许。三个徒弟紧张地跟上，李秋生紧握桃木剑，王文才护着张晓光，张晓光则从褡裢里摸出一叠驱邪符捏在手中。
洞穴入口处腥臊恶臭更加浓烈。洞内光线极其昏暗，空气浑浊不堪，混杂着浓烈的野兽体味、血腥气和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什么东西在缓慢腐烂的甜腻臭味。洞壁湿滑，布满苔藓和粘液，脚下踩着厚厚的、混杂着兽毛和碎骨的腐殖土层。
“师父，这里好臭！”张晓光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噤声。”林九低声道，侧耳倾听。洞穴深处，隐约传来几声极其微弱、带着痛苦的呜咽声，像是受伤野兽的呻吟。定星盘上的指针剧烈震颤着，却不再明确指向深处某个点，而是在一片区域内疯狂摆动，仿佛磁场被彻底搅乱。白流苏的红菱银铃则持续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嗡鸣，那嗡鸣的频率似乎与某种更深层、更庞大的吸吮节奏隐隐相合。
“它在下面。”白流苏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感，“很深。我们感受到的只是它力量的外溢。它在沉睡…或者说，在全力汲取，无暇他顾，只能依靠这些被污染的地气和外围的爪牙被动防御。”
林九点点头，示意徒弟们点燃火把。昏黄的光线跳跃着，勉强照亮了洞内的景象。洞穴内部比入口处宽敞许多，像是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石厅。地面散乱地铺着干草和兽皮，几处角落里堆着啃噬得干干净净的兽骨，其中不乏大型野猪甚至熊类的头骨，昭示着山魈的凶悍。洞壁上，随处可见深深的爪痕，有些爪痕里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显然是不久前留下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石厅中央稍微干燥些的地面上，赫然堆着一小堆东西。有散发着土腥气的奇怪块茎，有叶片肥厚、颜色诡异的草药，甚至还有几株叶片呈现暗紫色、一看就剧毒无比的蘑菇。
“这是…”李秋生用桃木剑拨弄了一下那堆东西，“山魈囤的？它吃这个？”
“不是吃。”林九目光锐利，从那些奇异的植物中捻起一小撮黑色的、如同焦炭般的粉末，凑到鼻尖嗅了嗅，一股混合着硫磺和血腥的邪异气息钻入鼻腔。“这是‘腐骨草’、‘阴魂菇’…还有‘蚀心藤’的粉末。都是炼制邪毒、污秽法器的歹毒材料。它在为巢穴深处那东西收集‘口粮’。”他眼中寒光更盛，“山魈不过是它放出来觅食的爪牙之一！”
就在这时，一直警惕环顾四周的王文才，猛地指向洞穴深处一个更加幽暗的岔洞口：“师父！师叔！那边…有东西在动！”
昏黄的火光下，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岔洞口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矮小的、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动作极其轻微地、缓慢地移动着。那身影看起来极其瘦弱，身上覆盖着稀疏而干枯的灰色毛发，后脑勺处毛发更是几乎掉光，露出布满褶皱的暗青色头皮。它的一条前肢似乎受了伤，用一条破烂的黑布条胡乱缠着，动作显得僵硬而吃力。最诡异的是，它并非在逃跑，而是在地上…费力地拖动着什么。
白流苏腰间的银铃猛地一震，嗡鸣声陡然拔高了一瞬！她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是山魈！是…狈？一只老狈精？”
那佝偻身影似乎被火把的光线惊扰，猛地一僵，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和恐惧，扭过头来。
一张布满皱纹、如同风干树皮般的脸暴露在火光下。尖嘴猴腮，两颊深陷，嘴唇干裂翻卷，露出几颗稀疏发黄的尖牙。一双浑浊发黄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绝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它死死地盯着林九等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就在它扭头的瞬间，它刚才拖拽的东西也露出了真容——那是一株根部还带着新鲜泥土、叶片肥厚、通体呈现不祥暗紫色的草药！正是林九刚才提到的“蚀心藤”！
老狈精似乎被彻底吓坏了，它猛地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嘶鸣，丢下那株蚀心藤，用那条缠着破布条的伤爪和另一条相对完好的爪子，连滚爬爬，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手脚并用地扑向岔洞深处更深邃的黑暗，速度快得惊人，眨眼间就消失在视线尽头。只在原地留下了一股浓烈的骚臭味和几根飘落的灰色硬毛。
“跑了？”张晓光看着那空无一人的岔洞口，又看看地上那株还在微微颤动的蚀心藤，有些发愣。
“它好像…很怕我们？”李秋生疑惑道，“还丢下了采的药…”
“不是怕我们。”白流苏走到那株被遗弃的蚀心藤旁，没有去碰，只是隔着红菱霞光仔细感应，腰间的银铃嗡鸣依旧。“是怕…完不成‘任务’的下场。”她抬头看向狈精消失的岔洞深处，那深邃的黑暗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这狈精道行浅薄，寿元将尽，身上带着被奴役的烙印。它替下面的东西采集这些剧毒污秽之物，恐怕是被迫为之。”
林九俯身，用一张黄纸小心地包起那株蚀心藤，收入褡裢中。“看来，这黑风坳里，被那邪物驱使奴役的，远不止一只山魈。这老狈精…或许是个突破口。”
他目光扫过定星盘上依旧紊乱的指针，又看向白流苏腰间嗡鸣不止的银铃，最后落在那狈精消失的岔洞口。那深邃的黑暗仿佛有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他能感觉到，脚下的大地深处，那股庞大而贪婪的吸吮之力，正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缓慢而有力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周围草木生机的进一步凋零。
“此地不宜久留。”林九沉声道，“那东西虽在沉睡，但外围防御已被惊动。再深入，恐有不测。先退出去。”
众人不敢怠慢，立刻循着来路快速退出洞穴。重新回到坳口，被冰冷的山风一吹，才感觉那股萦绕不散的阴寒和压抑感稍稍散去些许。回头望去，黑风坳深处，那浓稠的灰黑色雾气依旧翻滚不息，如同活物。
“九哥，接下来如何打算？”白流苏看着林九收起定星盘，开口问道。她腰间的银铃终于恢复了平静，但方才洞中感受到的那股庞大吸力，仍在她心头留下冰冷的余悸。
林九望着那如同巨兽蛰伏般的黑风坳，眼神幽深：“此獠盘踞地脉，根深蒂固，急切难除。需得摸清其根脚弱点，再谋对策。”他顿了顿，从褡裢中取出那包着蚀心藤的黄纸包，“这老狈精…或许是一条线索。它被迫采集毒物，必知巢穴虚实。若能寻到它，或可撬开一道缝隙。”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黑风坳侧面更高处的山脊。那里的林木虽也显得萎靡，却远没有坳内那般彻底枯死。一丝微弱的、属于自然草木的生机，在灰暗的背景下顽强地挣扎着。
“我们先撤。此地阴煞之气对活人侵蚀甚剧，久留无益。”林九转身，当先朝着来路走去，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紫骨伞在郑家乐手中温养多日，与孙木匠的守护之念融合更深，或许能成为克制此地阴煞的关键？还有那株偶然得到的蚀心藤…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需要一根坚韧的线才能串联起来。
身后，黑风坳的浓雾无声翻涌，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们的离去。然而，在那片死寂的坳口边缘，一株被暗绿粘液几乎完全覆盖的矮小灌木根部，几片焦黑的枯叶下，一点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嫩绿悄然钻出了泥土，在风中微微颤抖。生的挣扎，在死亡的阴影下，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