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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那滴血般的崭新菊花印记,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咬在青牛镇死寂的夜幕上。林九站在窗边,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将那块温润的留影玉捏碎。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从他佝偻的身躯中弥漫开来,柴房内残余的焚尸焦臭仿佛都被冻结。

“师父……”李秋生声音发颤,看着师父从未有过的凛冽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张晓光更是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往王文才身后缩了缩。王文才浓眉倒竖,双拳紧握,粗壮的臂膀肌肉虬结,警惕地扫视着窗外漆黑的角落。

四目道长陈友益扶了扶圆框眼镜,镜片反射着跳跃的油灯火光,脸上惯常的戏谑消失无踪,只剩下凝重:“九哥,此地不宜久留。那妖女的爪牙如跗骨之蛆,暗处窥伺,我们一举一动皆在其眼中。这悦来客栈,已是龙潭虎穴。”

林九缓缓转身,目光如冰锥般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郑三胖那张圆润的胖脸上。“三胖,”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这青牛镇,可还有一处清净地,能容我等暂避锋芒,详查此玉?”

郑三胖小眼睛滴溜溜一转,胖手一拍大腿:“有!九哥若不嫌弃,就请移步寒舍!我那‘万应斋’虽是个扎纸糊元宝的铺子,但后院还算清静,布了些驱邪避煞的小玩意儿。我家那口子,说不定还能帮上点忙!”他指的是妻子杨小凤的铁板神算。

“好!”林九没有丝毫犹豫,“事不宜迟,即刻动身!”

夜色如墨,青牛镇的主街空无一人,只有两旁店铺门缝里透出的微弱灯火,如同鬼火般摇曳。白日里那股死气沉沉的压抑,在黑夜中发酵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晚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纸屑,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仿佛有无形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每一个角落。

师徒四人加上四目道长和郑三胖,一行七人快步穿行在空旷的街道上。林九走在最前,身形看似佝偻,步伐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手中紧握着那块留影玉,玉牌微微发烫,那朵暗红的菊花印记仿佛在掌心无声狞笑。李秋生和张晓光紧张地左右张望,总觉得两侧幽深的巷弄里随时会扑出什么。王文才则殿后,宽阔的肩膀紧绷,如同一堵移动的墙,警惕着身后的动静。四目道长和郑三胖一左一右护在林九身侧,前者眼神锐利如鹰,后者则时不时抹一把额头的冷汗,显然也对这诡异的氛围心有余悸。

约莫一炷香功夫,众人来到镇西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口。巷子深处,一间铺面门口挂着两盏昏黄的白纸灯笼,灯笼上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万应斋”。灯笼光晕下,能看到铺子里影影绰绰堆满了各种纸人纸马、金银元宝、花圈挽联,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阴森。一股混合着浆糊、纸张和淡淡香烛的气味从铺子里飘散出来。

“到了到了!就是这儿!”郑三胖松了口气,紧走几步上前,掏出钥匙打开铺门上的铜锁,“吱呀”一声推开两扇略显沉重的木门。

一股更浓郁的纸浆和香烛气息扑面而来。铺面不大,但堆得满满当当。左侧是高大的货架,上面层层叠叠摞着扎好的童男童女、金童玉女,个个描眉画眼,穿着花花绿绿的纸衣,在昏暗光线下,那一张张惨白的笑脸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右侧则挂满了各式纸衣、纸鞋、纸元宝串成的帘子。柜台后面,更是堆满了成沓的冥币、纸钱和画着符文的黄纸。整个铺子仿佛一个微缩的冥器世界,安静得令人心头发毛。

“咳咳,地方小,东西杂,九哥、道长,还有三位小道长,多担待,多担待!”郑三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引着众人穿过铺面,推开后门,进入一个不大的天井小院。

小院比前铺亮堂些,屋檐下挂着一盏气死风灯。院子一角堆着些竹篾、彩纸等材料,另一角则种着几丛艾草和桃树苗,显然是用来驱邪的。正对着后门是三间青砖瓦房,此刻中间堂屋的门敞开着,透出温暖的烛光。

“孩儿他娘!家慧!家乐!快出来!贵客到了!”郑三胖扯着嗓子朝堂屋喊道。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素色碎花布袄、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妇人便掀开门帘迎了出来。她面容清秀,眉眼间带着一股沉静之气,手里还拿着一把正在纳的鞋底。正是郑三胖的妻子,杨小凤。

“当家的,你回来了?”杨小凤看到郑三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随即目光落在林九等人身上,看到林九那身青布道袍和凛然气质,以及四目道长的打扮,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些许拘谨。她连忙福了一礼,语气客气而带着几分对陌生高人的恭敬:“几位道长,快请屋里坐!外面寒气重。”

“叨扰了。”林九微微颔首,目光在杨小凤身上略一停留,感受到她身上那股不同于寻常妇人的、内敛的术法气息,心中微定。

紧接着,堂屋里又走出两个身影。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穿着水红色的夹袄,鹅蛋脸,大眼睛灵动有神,正是姐姐郑家慧。她身后跟着一个同样年纪的少年,浓眉大眼,体格健壮,穿着靛蓝色的短褂,是弟弟郑家乐。两人好奇地打量着这群深夜造访的陌生人,尤其是林九师徒那身行头。

“爹,娘,这些是……”郑家慧好奇地问。

“这位是林九道长,这位是四目道长,这三位是林道长的徒弟。”郑三胖连忙介绍,“快叫人!”

“林道长好!四目道长好!三位道长好!”郑家慧和郑家乐乖巧地行礼,声音清脆。

李秋生、王文才、张晓光也连忙还礼。张晓光看着眼前这对清秀的龙凤胎,眼睛亮了亮。

众人正要进屋,突然!

堂屋门框旁的阴影里,毫无征兆地探出一把撑开的、破旧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油纸伞!伞面边缘磨损得厉害。伞下,一个身形略显佝偻、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粗布短褂的老者身影“飘”了出来!他头发花白稀疏,挽着个小小的发髻,脸上皱纹深刻,偏偏一双眼睛贼亮,带着几分顽童般的狡黠和好奇。他笑嘻嘻地对着众人拱了拱手,声音带着点飘忽和沙哑的戏谑:“哎哟哟!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啊!老鬼仆这厢有礼啦!”他说话时,身影在伞下微微晃动,仿佛没有实体,正是郑三胖家的鬼仆!

“哇!”张晓光被这突然出现的“老鬼”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李秋生也心头一紧,手已经按在了怀里的五雷镜上。王文才更是横跨一步,挡在了众人身前,警惕地盯着那伞下的身影。

“鬼仆!不得无礼!”杨小凤轻叱一声,语气带着无奈。

那伞下的老鬼仆——鬼仆,嘿嘿一笑,收了油纸伞,虽然并无阳光,身影在灯光下显得凝实了些,对着林九等人挤眉弄眼:“嘿嘿,道长们莫怪!老鬼仆就是这德行,改不了啦!生前是个老顽童,死了也是个老顽鬼!城隍爷罚我在这儿赎罪,可没说不准我乐呵乐呵不是?”他一边说,一边还冲张晓光做了个滑稽的鬼脸。

林九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鬼仆,眉头微皱,一股无形的威压悄然释放:“阴魂滞留阳宅?三胖,这是何故?”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审视。养鬼之术,在道门中亦属偏门,极易招惹是非。

郑三胖连忙摆手,胖脸上堆满解释的笑容:“九哥息怒!息怒!这老鬼仆可不是我养的!他是城隍爷罚下来的!”他指了指鬼仆,“这老小子生前是个老顽童加老偷儿,一把年纪了还手脚不干净,偷了城隍庙供桌上的金漆蟠桃!结果脚滑摔死了!到了下头还不安分,又偷了判官老爷的惊堂木!城隍爷震怒,罚他在我家做苦役,积德行善,直到还清孽债才能去投胎!算是戴罪立功!有城隍爷的阴契为证,可不是我私自拘魂养鬼啊!”说着,他还真从怀里摸索出一张泛着淡淡阴气的黄纸,此物便是阴契,上面盖着城隍印。

鬼仆在一旁连连点头,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做出一副可怜相:“是的是的!道长明鉴!老鬼仆现在可老实多了!就帮着郑道友搬搬纸,哄哄家慧家乐开心,绝对不敢作恶!您看,这大晚上的……也得打伞,阴气弱,怕散了这把老骨头魂儿……”他晃了晃手里的破伞。

林九目光扫过那张阴契,感受着上面纯正的城隍神力印记,又仔细看了看鬼仆。这老鬼仆身上虽有阴气,却无戾气和怨念,反而透着一股被约束的平和,以及那股子掩不住的顽劣老小孩心性。他紧绷的脸色稍缓,微微颔首:“既是城隍法旨,戴罪之身,便好生赎罪,莫要再生事端。”

“是是是!道长教训的是!老鬼仆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鬼!”鬼仆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哈腰,又笑嘻嘻地飘到郑家慧身后,冲张晓光又做了个更夸张的鬼脸。

张晓光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捂住嘴。李秋生也松了口气,松开了按着五雷镜的手。王文才见师父点头,也默默退后半步,但仍保持着警惕。

一场小风波平息,气氛缓和下来。众人被杨小凤热情地让进堂屋。屋内陈设简单却干净,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靠墙摆着神龛,供奉着三清神像和城隍牌位。烛火跳跃,驱散了屋外的阴寒。

众人落座,郑家慧乖巧地端上热茶。郑三胖搓着手,看向林九:“九哥,您看这……”

林九没有客套,直接将那块微微发烫的留影玉放在八仙桌上。玉牌上,那朵暗红的菊花印记在烛光下显得更加妖异。“郑道友,杨道友,”他沉声道,初次见面,称呼客气,“此物乃是从那被害者身上拓下的邪印。据郑道友所言,此印名为‘式神刻印’,内蕴施术者邪气。我等欲借杨道友铁板神算之力,推演此邪气根源,或可寻得那东洋妖女及其爪牙的蛛丝马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杨小凤身上。

杨小凤放下手中的鞋底,神色肃然。她走到神龛前,恭敬地上了三炷香,然后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古朴的紫檀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色泽深沉的黑色铁板,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难以辨认的古老符文。旁边还有三枚油光锃亮的龟甲铜钱。

“林道长,四目道长,”杨小凤的声音沉静如水,带着初次合作的郑重,“铁板神算,乃麻姑派秘传,以铁板为基,铜钱为引,窥探天机一线。此法有干造化,小妹道行浅薄,只能尽力一试,结果如何,不敢妄言。”她将铁板置于桌上,又将三枚龟甲铜钱放入一个同样古旧的竹筒中。

“有劳夫人了。”林九郑重道。

杨小凤点点头,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眸中仿佛有星河流转,整个人的气质变得空灵而深邃。她双手捧起竹筒,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富有韵律,如同古老的祷文。随着她的念诵,竹筒内的三枚龟甲铜钱开始自行跳动,发出清脆的“叮当”碰撞声!

念诵声越来越急,竹筒的震动也越来越剧烈!堂屋内的烛火无风自动,忽明忽暗!一股无形的、玄奥的气息以杨小凤为中心弥漫开来。

突然!

“哗啦!”一声!

三枚龟甲铜钱从竹筒中自行跳出,落在黑色的铁板上,滴溜溜旋转不停!最终,一枚竖立,两枚平躺,形成一个奇异的卦象!

杨小凤凝神细看铁板上的卦象,又抬头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空,眉头越皱越紧。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尖萦绕着极淡的乳白色光晕,轻轻点在那块留影玉的菊花印记上。

嗡——!

留影玉猛地一颤!玉牌上的菊花印记骤然亮起妖异的红光!一股冰冷刺骨的邪异气息瞬间爆发出来,与杨小凤指尖的乳白光晕激烈碰撞!

杨小凤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但她指尖的白光却更加凝实,死死抵住那红光的侵蚀。她紧盯着铁板上的卦象,口中念念有词,语速极快,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对抗。

堂屋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这一幕。郑三胖胖脸上的汗珠滚落下来,郑家慧和郑家乐紧紧攥着手,老鬼仆也收起了嬉笑,飘在角落,好奇又紧张地张望。林九和四目道长眼神锐利,随时准备出手相助。

良久,那妖异的红光才渐渐黯淡下去,留影玉恢复了平静。杨小凤指尖的白光也缓缓消散,她踉跄一步,被郑三胖连忙扶住。

“孩儿他娘!你没事吧?”郑三胖焦急地问。

杨小凤摆摆手,喘息片刻,才抬起苍白的脸,看向林九,眼中带着深深的忧虑和一丝惊悸:“林道长……此卦……大凶!”

她指着铁板上那枚竖立的铜钱和旁边两枚呈犄角之势平躺的铜钱:“此乃‘坎’陷于‘兑’泽之象!坎为水,主险陷;兑为泽,亦主毁折!双泽夹水,险上加险!那邪气根源……隐于水泽交汇之阴煞绝地!且……”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颤,“卦象显示,‘祸起萧墙’!邪气已非外侵,而是……内生!这青牛镇内……恐有妖邪内应,或人心已被蛊惑!”

“内生?!”郑三胖失声叫道,“这……这怎么可能?”

林九和四目道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内生内应,远比外敌更难防范!

“还有,”杨小凤的目光落回留影玉上,那菊花印记仿佛在烛光下微微蠕动,“这印记邪气之盛,远超寻常!施术者……恐非活人!其气息阴寒腐朽,带着浓烈的尸气……像是……像是将自身炼成了某种邪尸!而且,其命格与这青牛镇的地脉水气隐隐相连,如同跗骨之蛆,难以拔除!”

将自己炼成邪尸?与地脉水气相连?

林九心头剧震!这九菊霜夜的手段,竟如此歹毒决绝!她不仅要祸乱此地,更要与此地同化,彻底扎根!

“可有解法?可能寻其踪迹?”林九沉声追问。

杨小凤疲惫地摇摇头:“此獠道行高深,且有邪法遮蔽天机。我只能模糊感应,其藏身之处,当在镇外西北方向,一处水泽阴寒之地。具体方位……被一股更强大的邪力干扰,难以确定。”她看向林九手中的留影玉,“或许……此玉在接近其藏身之所时,会有更强烈的感应。”

线索再次指向镇外西北的水泽之地!但“内生内应”和“邪尸同化地脉”的警示,却如同两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就在这时!

“嘻嘻……嘻嘻嘻……”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顽劣笑意的孩童嬉笑声,突兀地在堂屋角落里响起!声音飘忽不定,仿佛来自四面八方!

众人悚然一惊!循声望去,只见角落里一个原本安静摆放着的、扎得惟妙惟肖的纸扎童男,此刻竟咧开了鲜红的嘴角,那双用墨点画的眼睛,诡异地转动了一下,直勾勾地“盯”着众人!那嬉笑声,正是从它“嘴”里发出的!

“啊!”郑家慧吓得惊叫一声,躲到母亲身后。郑家乐也瞪大了眼睛。

老鬼仆反应最快,怪叫一声:“哎呀!有脏东西附上纸人了!”他身影一晃,瞬间飘到那纸扎童男旁边,伸出虚幻的手就去抓。

“别动!”林九和四目道长同时厉喝!

但已经晚了!

老鬼仆的手刚触碰到纸人——

嗤啦!

那纸扎童男身上猛地腾起一股黑气!紧接着,它整个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瞬间扭曲变形,鲜红的嘴唇裂开到一个夸张的弧度,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厉啸!

“嘻嘻嘻——找到你们啦!”

厉啸声中,纸人轰然炸开!无数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碎纸片如同毒蜂般四散飞溅!一股阴冷、怨毒、充满恶意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堂屋!

九菊霜夜的邪术,竟已无声无息地渗透到了这驱邪避煞的“万应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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