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浸透了整个州牧府。白日喧嚣已散,只余下巡夜卫士甲叶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刁斗之声。书房内,灯火摇曳,将两个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刘备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放下手中一份关于夷陵军屯进展的简报,案头堆积的文牍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就在此时,门外响起极轻微却清晰的叩击声。
“何人?”刘备抬头问道。
“襄阳庞统,庞士元,深夜冒昧,有要事求见左将军。”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拨开这沉沉夜色。
庞统?那个被鲁子敬极力举荐,传闻中“凤雏”之才的庞士元?刘备精神一振,倦意顿消:“快请!”
门被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灯火映照下,来人形貌确实……异于常人。身材矮短,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粗陋,浓眉掀鼻,皮肤黝黑,一身布袍洗得发白,与想象中的“凤雏”飘逸之姿相去甚远。然而,当刘备的目光与之接触时,心中却猛地一跳。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内里却仿佛燃烧着洞察一切的幽焰,智慧的光芒几乎要满溢出来。这双眼睛嵌在那张平凡甚至有些丑陋的脸上,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无法忽视的张力。
“山野之人庞统,拜见左将军!”庞统拱手行礼,姿态从容,毫无因外貌而生的局促。
“先生不必多礼!久闻‘伏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备渴慕久矣!快请坐!”刘备热情地指着对面的席位,亲自为他斟了一碗热茶,“先生深夜来访,必有以教我?”
庞统坦然落座,并未寒暄,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直指核心:“统观将军坐拥荆襄,文武归心,气象已成。然,荆州四战之地,北有曹操虎视眈眈,东临孙权,虽为盟友,亦不可不防。强邻环伺,腹心之地,岂能久安?”
刘备神色凝重,微微颔首:“先生所言,正是备日夜忧心之处。荆襄虽得,根基尚浅,如履薄冰。”
“正是!”庞统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那幽深的光芒更盛,仿佛能穿透眼前的灯火,看到更远的山川形胜,“欲求万全之基,必取西川!益州险塞,沃野千里,高祖因之以成帝业。今刘璋暗弱,张鲁在北,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此天以资将军,岂有意乎?”
他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煽动力,手指在虚空中划过,仿佛勾勒出巴山蜀水的轮廓:“统有一策,名曰‘逆取顺守’。我听闻,刘璋欲邀将军入川,名为助其讨张鲁,实则惧曹操也!此乃天赐良机!将军可亲提精兵,借道入川。统愿为前驱,凭三寸不烂之舌,先为将军游说川中豪杰,晓以利害,动以情势,使其内附!待时机成熟,里应外合,则成都易主,如探囊取物!刘璋若识时务,当保其富贵;若冥顽不灵……”庞统眼中寒光一闪而逝,“则天命不可违!”
这番话如重锤,狠狠敲在刘备心头。西川!那富饶的天府之国,高祖龙兴之地!跨有荆益,王霸之基!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瞬间攫住了他,热血隐隐沸腾。然而,就在这激动几乎要冲垮理智堤坝的瞬间,另一张面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刘长明那双深邃、冷静、永远着眼于全局的眼睛。他沸腾的热血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迅速冷静下来。
刘备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躁动,眉头紧锁,沉声道:“先生奇策,振聋发聩!取川之利,备岂能不知?然……”他站起身,在灯下踱了两步,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晃动,“荆州新定,人心未附,如同沙上筑塔。曹操虽败于赤壁,其势未衰,随时可能南下复仇。孙权在侧,亦非毫无戒心。若备此时提兵西向,荆州空虚,万一有失,则进退失据,如断根基!此其一。”
他停下脚步,直视庞统那双燃烧着进取之火的眼眸,声音凝重如铁:“其二,刘季玉(刘璋)邀我相助,是信我宗室之义。若趁其邀约而入,反戈相向,夺其基业……天下人将视我刘备为何等样人?失信不义之名,一旦背负,再难洗刷!先生,‘逆取’二字,谈何容易?纵得西川,失了信义人心,又如何‘顺守’?” 他语气沉重,将“信义”二字咬得极重。
庞统脸上的激昂之色微微一滞,显然未料到刘备对“信义”二字看得如此之重,甚至压过了开疆拓土的渴望。他沉默片刻,眼神快速闪烁,似乎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位主公的底线与格局。
书房内一时陷入沉寂,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刘长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青色布袍,神色平静,手中并无羽扇,显然也是闻讯而来。他看了一眼室内的气氛,对庞统微微颔首:“士元兄,夤夜献策,辛苦。”
“孔明来得正好!”刘备如同见到主心骨,指着庞统,“士元先生力主即刻西进取川,其策甚奇!然备所虑者,荆州根基与信义之名也!孔明以为如何?”
刘长明缓步走到那张巨大的荆襄舆图前,灯火映着他清癯的侧脸。他没有立刻回答刘备,而是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庞统:“士元兄欲效张仪、苏秦,以纵横之术乱川中,里应外合,其策固然高明,兄可曾细算过,自荆州入川,千里馈粮,士有饥色?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大军入川,粮秣转运,需征发多少民夫?耗费多少荆襄仓廪?此其一。”
他的手指落在舆图上的南郡、江陵位置:“其二,荆州初定,新政方行。土地信托,流民始安;水利兴修,尚未见功;新军操练,未成锋镝;盐铁专利,初收薄利。此皆如同婴儿,嗷嗷待哺,需倾力呵护。若主力精锐尽数西去,荆襄空虚如纸。北面襄阳文聘,纵有万夫之勇,能独挡曹仁、乐进虎狼之师否?东面江夏,纵有关将军神威,能独拒江东水陆并进否?此非亮危言耸听,实乃燃眉之险!”
刘长明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泉水,一层层洗去庞统策略中那层诱人的激进色彩,露出底下潜藏的致命礁石。庞统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显然在急速思考诸葛亮的诘问。
“其三,”刘长明的目光转向刘备,带着一种深远的意味,“主公所虑信义,乃根本也。刘璋暗弱,非人君之器,益州终非其所有。然其邀我,信我宗室。若骤然反目,纵然得手,川中士民,其心能服否?豪强林立,其势能安否?此非‘顺守’,实乃埋下遍地荆棘,日后治理,十倍艰难!非王者堂堂正正之师所为!”他最后一句斩钉截铁。
刘备听得连连点头,刘长明所言,句句都说到了他心坎里,尤其是“非王者堂堂正正之师所为”,更让他觉得深得己心。
庞统沉默良久,脸上那股急于求成的锐气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思虑所取代。他抬起头,眼中幽焰依旧,却不再那么灼人,反而多了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孔明兄洞若观火,统……失之急切了。”他转向刘备,拱手道,“左将军与孔明兄所虑,老成谋国!是统过于着眼西川之利,而轻忽了荆襄根基之重与信义之基。然……”
他话锋一转,眼中智慧的光芒重新凝聚:“取川之志,不可稍懈!荆州稳固与西进筹备,并非水火!统有一策,可双管齐下!”
“哦?先生请讲!”刘备和诸葛亮同时看向他。
“对内,孔明兄全力治荆,固本培元!需钱粮,则行‘盐铁官榷’!统闻徐元直已着手,将盐井、铁矿收归官营,招募流民煮盐冶铁,统一发卖,大利可期!以此利,养水利、养新军、养流民!此乃以战养战,以商固本!”
“对外,”庞统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荆州与益州交界的巫县、秭归一带,“‘渗透’二字!遣精干心腹之人,扮作商贾、流民、行脚郎中,甚至游学士子,分批潜入巴东、巴西乃至成都!无需大军,只需耳目与种子!一则绘制详尽川中地图、关隘布防、粮道仓储;二则结交地方豪强、不得志之官吏、有识之士,暗中积蓄人心,播撒主公仁义之名!三则……散播流言,离间刘璋与其能臣之关系,使其君臣相疑,自毁长城!此乃‘阴为备’也!”
庞统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待荆州仓廪实,府库足,新军成,民心固,而川中人心已附,防御虚实尽在我手,刘璋君臣离心离德之时……主公再以雷霆之势,应‘川中义士’之请,举‘吊民伐罪’之旗,堂堂正正,顺流而下!如此,则信义无损,根基不摇,西川可传檄而定!此方为‘顺取顺守’之道!”
书房内一片寂静。刘备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庞统这“阴备阳取”之策,完美地弥合了他心中的矛盾!既没有立刻背弃信义的风险,又能稳步推进西进大业,更将刘长明的固本之策作为了坚实的后盾!他猛地一拍案几,声音激动而洪亮:
“善!大善!士元先生此策,老成谋国,深得吾心!阴备阳取,固本图远!正合我意!”
刘长明脸上也露出了深切的赞许之色,对着庞统郑重拱手:“士元兄大才!此策兼顾内外,虚实相生,深合时宜!亮全力治荆,为兄之策,铸就基石!主公,”他转向刘备,“当速遣得力干将,入川行此渗透之事!”
“何人可担此重任?”刘备目光灼灼。
刘长明与庞统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
“非子龙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