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吴侯宫室。
初冬的细雨敲打着宫室的琉璃瓦,发出单调而阴郁的声响。暖阁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孙权心头那莫名的不安。他正与诸葛瑾对弈,指尖拈着温润的黑玉棋子,碧眼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心思却有些飘忽。前日,快船已送走蒋济,带着曹操共分荆州、开放互市的许诺,也带着他孤注一掷、驱虎吞狼的期盼。
“报——!!!八百……八百里加急!夏口!陆……陆都督急报!”一名内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暖阁,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手中高举的染血帛书如同催命符。
孙权的心猛地一沉,手指一颤,黑玉棋子“啪嗒”一声落在棋盘上,滚落在地。他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念!”
内侍抖如筛糠,展开帛书,声音带着哭腔:“……臣陆逊顿首泣血:我军依计袭江陵,然……然中诸葛孔明奸计!公安城下,韩当将军遭黄忠伏击,损兵折将,攻城失利!江陵水域,吕……吕都督旗舰遭赵云白毦精兵火船围攻,赵云……赵云亲至!吕都督……吕都督为赵云所杀!身坠大江!臣……臣虽竭力收束残军,交替断后,然……然水师战船损毁过半,粮秣辎重尽失!将士折损……折损近万!此皆臣无能,未能护都督周全……江东……江东危矣!臣陆逊万死顿首!”
“什么?!”
孙权如遭雷击,猛地从锦榻上站起!碧眼中先是瞬间的茫然,仿佛听不懂那些字句。随即,一股无法言喻的、混合着剧痛、惊骇与暴怒的洪流直冲顶门!他身体晃了晃,一把抓住案几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子明……子明……”孙权喃喃低语,声音嘶哑,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那个被他一手提拔,从行伍小卒到一方都督,视为心腹股肱,寄予“全据长江”厚望的吕蒙……死了?被赵云杀了?身坠大江,尸骨无存?这怎么可能?!前日他还踌躇满志地站在这里!
“噗——!”急怒攻心之下,一口鲜血猛地从孙权口中喷出,星星点点溅在棋盘和陆逊的急报上,如同盛开的、绝望的红梅!
“主公!”内侍大惊失色,慌忙起身欲扶。
“滚开!”孙权一把推开内侍,碧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那是痛失爱将的锥心之痛和对刘备、关羽、诸葛亮的滔天恨意!他猛地抓起案上那只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杯,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玉杯粉碎,晶莹的碎片四处飞溅!
“赵云!诸葛村夫!关羽匹夫!孤……孤誓要将尔等碎尸万段!”孙权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暴戾,在空旷的暖阁中回荡,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他胸口剧烈起伏,碧眼中血丝密布,状若癫狂。
内侍垂手肃立,面色苍白,不敢再言。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唯有让主公发泄这撕心裂肺的痛楚。
良久,孙权剧烈的喘息才稍稍平复,但眼中的恨意却凝成了万年寒冰。他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声音冰冷刺骨,再无半分温度:“传令!即刻升殿!召集群臣议事!敢有迟延者,斩!”
吴侯大殿。
殿内气氛凝重如铅。接到紧急召集的重臣们——张昭、顾雍、诸葛瑾、步骘、朱然、全琮、吕范等,早已闻知噩耗,个个面沉似水,眼中充满了震惊、悲痛、恐惧和茫然。吕蒙的死,对江东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不仅是军事支柱的崩塌,更是精神领袖的陨落。
孙权高坐主位,脸色依旧苍白,但神情已恢复了帝王的冰冷与威严,只是那碧眼中的血丝和深藏的痛楚,昭示着方才的惊涛骇浪。他环视阶下群臣,声音沙哑而低沉,如同寒铁摩擦:“吕子明……殉国了。江陵之役,惨败。详情,尔等已知。江东,已至危急存亡之秋!诸卿,有何良策,可挽狂澜?!”
死寂。沉重的压力让空气都仿佛凝固。
“主公!”老臣张昭须发皆颤,率先出列,声音带着沉痛与深深的忧虑,“吕都督新丧,军心震动,精锐折损,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当务之急,非在复仇,而在……求存!”他迎着孙权冰冷的目光,硬着头皮道:“刘备新得襄樊,关羽威震华夏,锋芒正盛!我江东新败,元气大伤,绝不可再启战端!当……当效勾践之忍,遣使至刘备处,负荆请罪,重修盟好!归还长沙郡,奉上厚礼,以……以消其雷霆之怒!”
“请罪?重修盟好?”孙权尚未开口,年轻气盛的奋威将军朱然已按捺不住,出列愤然道:“张公此言差矣!吕都督为国捐躯,血仇未报!岂能向仇敌摇尾乞怜?!此乃奇耻大辱!末将请命,愿领精兵,再攻江陵!为都督雪恨!”他身后,一些少壮派将领也面露激愤。
“朱将军!”顾雍立刻反驳,他身为吴郡四姓之首,考虑更深,“雪恨需实力!如今水师折损过半,陆战精锐尽丧,拿什么再攻江陵?难道要耗尽江东最后一点元气,让曹贼坐收渔利吗?张公所言,虽屈辱,然实乃存国保民之上策!当务之急,是稳住刘备,争取喘息之机!”
“主公,”步骘上前一步,语气凝重,“刘备或可安抚,然关羽性烈如火,威震华夏,恐难善罢甘休。需双管齐下:一面遣重臣赴成都,向刘玄德陈说利害,痛斥曹操离间,将罪责尽推吕都督‘贪功冒进’,表达主公悔意与诚意;另一面,需即刻加强沿江布防!濡须口、柴桑、夏口,皆需增兵固守!尤其提防关羽挟大胜之威,顺流东下!陆伯言在夏口收束残军,整编布防,乃重中之重!”
诸葛瑾此刻脸色煞白,心情复杂无比。他上前一步,声音艰涩:“主公,臣……愿为使,赴成都面见吾弟孔明及刘皇叔!必……必陈说唇亡齿寒之理,痛斥曹贼奸计!”他知道此行艰难,但为了江东存续,别无选择。
吕范作为吕蒙族兄,悲痛难抑,但他深知家族利益系于孙权,强忍悲愤道:“主公,吕蒙为国尽忠,死得其所!然家仇事小,国事为大!臣附议张公、顾公之策,暂……暂忍一时之辱,徐图后计!陆伯言临危受命,保全主力,其才可继子明之任!”
众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已经返回,一直沉默的陆逊身上。他此刻是前线残局的掌控者,也是未来军事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