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外围的战场,已然化作一台巨大而精密运转的血肉磨盘。十日,整整十个昼夜,钟会麾下的八万魏军精锐,如同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布满尖刺的荆棘丛林。
每一天,从黎明到黄昏,甚至深夜,零散却激烈的战斗声此起彼伏,从未停歇。魏军士兵们机械地重复着进攻、受阻、伤亡、占领、然后面对下一个据点的循环。
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土坡,几间残破的茅屋,一段干涸的河床,都可能瞬间喷射出致命的弩箭和爆炸的火光。蜀军据点守军将诸葛亮的“纵深迟滞,据点消耗”战术执行得淋漓尽致。他们像幽灵一样潜伏,像毒蛇一样出击,又像狡兔一样远遁。每一次接触,都力求让魏军付出鲜血的代价。
魏军的伤亡数字每天都在攀升。阵亡者被草草掩埋,伤兵营人满为患,痛苦的呻吟和浓郁的血腥味、药石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在军营上空,沉重地压在每一个幸存士卒的心头。最初的锐气和必胜的信念,在这日复一日的钝刀割肉般的消耗中,逐渐消磨殆尽。士兵们眼中开始出现疲惫、麻木,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们不怕堂堂正正的厮杀,但这种无处着力、随时可能从任何角落飞来夺命箭矢的战斗,让他们心力交瘁。
钟会的中军大帐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将军!左翼第三营攻击土堡,伤亡过半,都尉阵亡,仍未攻克!”
“报!前锋胡奋将军所部遭遇蜀军火罐突袭,辎重队被焚毁一批!”
“将军,军中箭矢消耗巨大,补充不及!伤兵太多,医官和药材都已短缺!”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钟会端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面前摊开的战报上,那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烫灼着他的神经。
阵亡四千七百余,伤者逾万!
这还仅仅是十天!而且连寿春的城墙砖都没摸到!他钟会自出道以来,何曾打过如此憋屈、如此窝囊的仗?!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钟会猛地一挥袖,将案几上的茶杯、文书尽数扫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帐内诸将,包括诸葛诞、王凌,皆噤若寒蝉,低头不语。
钟会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了血丝。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强攻,代价无法承受。分兵?兵力已显不足。绕行?后勤线如同脖颈,暴露不得。
他走到沙盘前,死死盯着那依旧密密麻麻的蜀军据点标志,仿佛要将它们用目光烧穿。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焦躁,攫住了他。
就在钟会进退维谷,几乎要被这淮南泥潭逼疯的时候,一记来自西线的惊雷,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也给了他一个体面下台的台阶。
“报——!八百里加急!蜀中军报!”
一名传令兵风尘仆仆地冲入大帐,跪地呈上一封密封的紧急军情。
钟会心中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迅速拆开火漆,展开军报,目光扫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捏着军报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军报上清晰地写着:诸葛亮已于三天之前速平定李严之乱!李严兵败被擒,余党肃清!蜀汉益州已然稳定!
“完了……”钟会脑海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最大的依仗——诸葛亮被李严死死拖在蜀中——已经不复存在!这意味着,诸葛亮随时可能率领得胜之师,东出潼关,或南下支援荆州、淮南!
他仿佛已经看到,诸葛亮那羽扇纶巾的身影,正带着无可匹敌的威势,向淮南压迫而来。到那时,他这支顿兵坚城之下、久战疲敝、伤亡惨重的军队,将面临何等下场?
巨大的恐惧和挫败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冷静了下来。之前的愤怒、不甘,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就在他心神震荡之际,又一名心腹亲兵悄无声息地进入大帐,递上了一封没有标记、样式普通的信函,低声道:“将军,洛阳密信。”
钟会心中一凛,挥手屏退帐中诸将,只留下诸葛诞与王凌。他拆开密信,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笔迹苍劲有力,正是太傅司马懿的手书:
“士季吾侄:蜀中事已知。寿春不可图矣。然势不可堕。着汝部即日起,佯作攻势,虚张声势,三日内,逐步脱离接触,秘密向宛城方向转进。汇合王昶,共图关平。淮南防务,交由诸葛诞,依淮水重整防线,谨守即可。切莫迟疑,大局为重。”
信的末尾,盖着司马懿的私人小印。
这封信,如同一道赦令,又像是一记耳光。司马懿显然对淮南战局的停滞和惨重伤亡了如指掌,他不再指望钟会能创造奇迹,而是果断地要求他止损,将主力投入到另一个可能打开局面的方向——宛城。
钟会脸上青红交加,既有被看轻的屈辱,也有脱离困境的庆幸,更有对下一步行动的盘算。他深吸一口气,将密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传令!”钟会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各军即日起,加强攻势!多布旌旗,夜间多点火把,做出我军即将发动总攻之态势!尤其是夜间,可派遣小股部队,多方向袭扰蜀军据点,务必使其不得安宁!”
诸葛诞和王凌对视一眼,心中明了,这是要准备撤退了。佯攻掩护,秘密转进。
“另外,”钟会看向诸葛诞,“公休,待我军主力转进后,淮南防务,便托付于你了。依淮水天险,构筑防线,稳守即可,无令不得出战。”
诸葛诞拱手领命:“末将明白!”寿春城头,陆逊同样密切关注着战场的细微变化。
连续十日的高强度消耗战,蜀军同样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外围据点的守军伤亡累计也达到了数千人,弹药储备消耗巨大,士卒疲惫。但整体的防御体系依旧完整,士气虽不如初时高昂,却因为成功迟滞了强大的魏军而保持着相当的韧性和信心。
陆逊敏锐地察觉到,魏军的攻势虽然看起来依旧猛烈,尤其是夜间袭扰增多,但其攻击的“锐气”和“决心”似乎正在减弱。一些前沿据点回报,魏军的进攻不再像之前那样不顾伤亡地死打硬冲,往往遭受一定抵抗后便后撤,更像是……在执行某种任务,而非真正意图突破。
钟会……怕是撑不住了。或是……另有图谋?
很快,来自西线的官方捷报和“天眼”系统的密报同时送达。
“丞相已平定李严之乱!”消息传来,寿春城内一片欢腾!坚守的将士们倍感振奋,他们这十日的血没有白流,他们成功地为主公平定了内乱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几乎同时,“天眼”密报也证实了陆逊的猜测:魏军内部有异常调动迹象,部分辎重开始向后移动,钟会主力似有西进意图。
陆逊站在城楼上,远眺魏军大营那看似喧嚣的场面,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他立刻明白了司马懿和钟会的打算——金蝉脱壳,转攻宛城!
他并没有下令出城追击。丞相锦囊中“勿求速胜,但求缓耗”的指示言犹在耳。此时魏军虽然后撤,但主力尚存,建制完整,若贸然追击,脱离坚固的据点防御体系,在野战中面对困兽犹斗的钟会,胜负难料。况且,淮南经历大战,急需稳定,收复失地,安抚民心。
“传令各据点守军,提高警惕,谨防魏军撤军前的最后反扑。若敌撤退,不必强行拦截,以弓弩远射袭扰即可,保全自身为上。”
“另,速将魏军动向,特别是钟会部可能西进宛城的判断,以六百里加急,通报宛城关平大将军与徐庶军师,提醒他们早作防备!”
“张苞将军,随我出城,整顿外围兵马,收复失地,安抚百姓,清点战损,重整城防!”
陆逊的安排有条不紊,显示出名将的沉稳与大局观。他知道,守住寿春,稳定淮南,就是此战最大的胜利。至于钟会,就留给宛城的同袍去头疼吧。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战场态势发生了微妙而迅速的变化。
魏军白天依旧鼓噪进攻,夜间袭扰不断,但攻势的强度明显减弱。而蜀军据点则依据陆逊的命令,坚守不出,只是用弓弩和零星的火罐“欢送”逐渐后撤的魏军。
到了第三日夜间,魏军营地的火光依旧通明,但人喊马嘶的声音却渐渐远去。待到第四日黎明,前沿蜀军据点小心翼翼地派出斥候探查,才发现魏军大营已然空空如也,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营寨和来不及带走的部分辎重。
钟会主力,已然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西去,直奔宛城方向。
陆逊闻报,并未感到意外。他立刻派出张苞率领骑兵进行有限度的追踪和警戒,自己则全力投入到淮南的善后工作中。收复被魏军短暂占领的周边区域,救治伤员,抚恤阵亡将士家属,修复被战火摧毁的村舍农田,重新部署淮河防线。
寿春,这座江淮重镇,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外围消耗战后,终于有惊无险地守住了。虽然城外土地满目疮痍,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代价,但战略目的已经达到——粉碎了魏军趁虚而入的企图,保住了这块重要的前进基地,也为诸葛亮稳定西线赢得了最关键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