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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浓稠得仿佛能滴落下来,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幽深的寂静之中。乾元殿内,烛火摇曳,金兽香炉中袅袅升起一缕沉水香气,与昏黄的光影交织成朦胧的纱幕。殿角铜漏低吟,滴答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更添几分凝滞的肃穆。

玉沁妜端坐于主位,指尖轻轻叩击案几边缘,动作极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节奏。她的目光沉静如渊,落在摊开于紫檀案上的密报上——纸页微皱,墨迹尚新,赫然写着:三皇子一行中途折返,车马停滞于北岭岔道口,随行护卫神色紧张,似有异动。

她眉梢未动,眸光却微微一敛,仿佛寒潭深处掠过一道涟漪。片刻后,她纤指一收,将那张薄纸缓缓揉作一团,动作从容不迫,如同拂去一片落叶。随即起身,步至殿心铜炉前,手腕轻扬,纸团落入炉中。火焰倏然腾起,如赤蛇吐信,瞬间吞噬了字迹,灰烬翻卷而上,又悄然飘落,宛如一场无声的祭奠。

旋即归座,提笔蘸墨,狼毫轻点素笺,只写下“猎户”二字,字迹清峻挺拔,隐有锋芒。她将纸条交予暗影中的侍从,声音低而冷:“传影蝉,即刻行动。”

不到半盏茶工夫,城西山道骤起骚动。暮色渐沉的林间小径上,几名樵夫模样的粗布汉子慌忙奔走,衣襟沾满枯叶与尘土,口中高喊着林中有狼群出没,已咬死两头耕牛,血迹斑斑,惨不忍睹。消息如野火燎原,自山脚村落迅速蔓延,妇人抱子惊呼,老者拄杖叹息,孩童缩于门后窥探,整个乡野陷入惶然。

原本欲借偏僻岔道绕行的小队闻讯顿止,马蹄踟蹰于泥泞路口,领头将领低声商议数语,终下令调转方向,重拾那条荒废已久的旧路——通往山腰破庙的崎岖石阶,在暮霭中蜿蜒如蛇。

玉沁妜立于殿前高台,手中沙盘盖板缓缓合拢,发出一声轻响,似命运之门悄然闭合。她抬手理了理玄色龙袍的广袖,衣料垂坠如夜潮,纹绣的五爪金龙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威仪凛然。腰间佩剑青珂轻晃,剑穗拂过靴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仿佛在低语——时辰已至,棋局将启。

破庙之外,枯树歪斜地伸展着光秃的枝桠,荒草蔓生,几乎将小径掩埋。夜风掠过,带起一片沙沙声响,仿佛低语着不祥的预兆。三百名绝杀堂死士早已悄然潜伏在四周,弓弩上弦,寒刃出鞘,只待一声令下。墨刃立于庙宇残破的屋顶之上,黑衣如影,静默如石。他缓缓抬手,指尖划过夜空,四面隐蔽处的信号灯依次亮起幽绿光芒,如同鬼火般在黑暗中闪烁,昭示着杀机已布。

庙内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映照在三皇子玉明照苍白的面容上,勾勒出几分阴郁与焦灼。他来回踱步,脚步轻却急促,手中紧握一柄短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终于,他压低声音开口,语气中透着压抑不住的不安:“为何至今不见接应?若有人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殿下不必多虑。”身旁的边将冷笑一声,声音沉稳而冷厉。他身披重甲,手按刀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门外,“我带来的皆是誓死效忠的死士,三百精兵已悄然潜入山林深处待命。只要一举夺下皇城南门,京营必陷入混乱。届时太师在朝堂发难,内外呼应,大计何愁不成?”

话音未落,庙门帘幕忽被掀开,一人踉跄而入,气息紊乱,额角渗汗。他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惊惶:“启禀将军,前方山路已被巡夜官兵封锁,声称此地疫病蔓延,严禁任何人通行。”

边将眉头骤然一皱,眼中闪过一丝疑色:“哪来的官兵?此地偏僻荒远,平日连个差役都难得一见,怎会有成编制的巡夜队伍?”

“可他们手持兵部令符,印信清晰,确为朝廷调遣。”来人低头禀报,语气中满是迟疑,“属下不敢贸然冲突,只得退回请示。”

三皇子原本阴沉的脸色瞬间转为铁青,眼中怒意翻涌。他猛然抽出短剑,狠狠劈向面前木案,一声脆响,木屑纷飞。他咬牙切齿,声音低哑却充满杀意:“定是她——她察觉了我们的动向!事已败露,不可久留,立刻撤离!”

话未说完,头顶的瓦片骤然炸裂,碎屑纷飞如雨。数十支劲弩破空而下,带着尖锐的呼啸声钉入门框、窗棂与墙壁之间,密如蛛网,将整座破庙的所有出口尽数封锁,不留一丝缝隙。

几乎就在同一瞬,断墙之后、枯井深处、神龛之下,一道道黑影悄然浮现。黑衣死士自暗处鱼贯而出,脚步轻捷无声,唯有手中利刃在清冷月光下泛着寒芒,森然刺目,仿佛连空气都被那刀锋割裂。

边将怒吼一声,眼中血丝密布,猛然抽出腰间长刀,横劈而出。两名死士迎面而上,兵刃相撞,火星四溅。三招未过,二人已被逼得连连后退,脚下踉跄。然而他尚未站稳身形,一道黑影已从屋梁之上疾落而下——正是墨刃!其人动作如鬼魅般迅捷,手中短刃直取咽喉,凌厉至极。

边将仓促侧身闪避,终究慢了半步,肩头已被利刃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顿时涌出。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数步,背靠残墙,气息粗重。

“围住。”墨刃立于场中,声音冷得如同冰窟深处传出,不带一丝情绪。

十名高手立即散开,呈弧形缓缓逼近,刀锋交错成阵,寒光流转,步步紧压。边将咬牙欲再战,忽觉脚踝一紧,一根飞索如毒蛇般缠绕而上,猛地一扯,将他重重掀翻在地。未等起身,另一根绳索已如铁箍般勒上脖颈,深深陷入皮肉,令他呼吸顿滞,四肢难以发力。

此时,三皇子双目赤红,眼见大势已去,悲愤交加,抬手便要举剑自尽。剑锋方起,一道寒光倏然掠过,快得不见踪迹——只听“铛”的一声脆响,手中长剑已然脱手,旋飞而出,深深插入一根腐朽的柱子之中,兀自震颤不止。

下一刻,数名死士已如猛虎扑食般扑上前去,将他狠狠按倒在地。双臂被反剪至背后,铁链哗啦作响,瞬间锁死。冰冷的金属贴上肌肤,禁锢住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可能。

“你们……竟敢抓我?”三皇子嘶声咆哮,声音撕裂夜风,“我是当朝皇子!父皇遗诏尚存于世,这万里江山,本该由嫡系血脉承继大统!谁给你们的胆子?!”

回应他的,只有穿堂而过的夜风。风声呜咽,卷动庙中残破的经幡猎猎作响,像是亡魂低语,又似命运冷笑。四周死寂,无人开口,亦无人回头。唯有月光斜洒,映照着满地刀影与血痕,为这场无声的终结添上一抹苍凉。

片刻之后,庙外传来一队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清脆而冷峻,仿佛敲击在人心之上。然而众人目光所聚之处,却只有一道纤细挺拔的身影缓步走入——是玉沁妜。她身后仅随一人,正是凌霄,静默如影,神色沉敛。她未带一兵一卒,也未披甲执锐,身上只着一袭玄色长袍,宽袖垂落,衣摆拂过地面,无声无息。发间一支白玉雕成的凤钗,在庙内昏黄摇曳的烛光下泛着幽冷而温润的光泽,宛如月下寒冰,透出不容亲近的威仪。

她一步步走向被缚于地的三皇子,步伐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似踩在众人的呼吸之间。最终停在他面前,微微俯身,手中青珂剑轻抬,剑锋如指尖般灵巧地挑起他的下巴。那冰冷的金属贴着肌肤滑动,令三皇子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

你不是自称嫡系血脉吗?那你母亲为何终其一生不过是个妃位?未曾晋封皇后,连追谥也无?你出生当日,她便暴毙宫中,死因成谜,宫闱讳莫如深。这些旧事,桩桩件件,难道你心里当真毫无半分疑虑?还是说,你早已知晓真相,却仍甘愿做他人手中的傀儡?

她的声音不高,语调甚至带着几分平静,可字字如针,刺入骨髓。三皇子嘴唇剧烈颤抖,喉头滚动,想要反驳,想要怒斥,可面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唯有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玉沁妜缓缓直起身,不再看他,转身望向另一侧。那里,一名边将被数名侍卫死死按在地上,仍在奋力挣扎,脖颈青筋暴起,嘶声吼道:“女帝篡政!窃据大宝!天下男儿岂能容你以妇人之身创造乱纲常!今日我虽败于此,然忠义不灭,自有后来者继起!江山易改,正统难违!”

话音未落,四周侍卫皆怒目而视,有人已举起刀刃欲行惩戒。然而玉沁妜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容如风过湖面,涟漪微起,转瞬即逝。

她轻轻抬起手,拍了两下。掌声清脆,在寂静的庙宇中回荡开来,仿佛某种仪式的终结,又似一声无声的宣告。

两名死士抬着一只沉重的木箱缓步走入大殿,木箱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们动作利落地打开箱盖,从中取出一叠厚厚的账册,纸页泛黄,边角微卷,显然历经多年辗转。玉沁妜走上前,指尖轻抚过封皮,随即随手翻开一页,目光扫过字迹,声音清冷如霜:“永昌三年冬,沧州守将私扣军饷三千两,用于购置私宅一座,婢女七人,马匹十二匹……落款处,是你亲笔画押。”

她缓缓合上账本,指尖在封面上轻轻一叩,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说你为道义而来?可你带来的,不是什么义军,不过是三百贪功冒赏、亡命求利之徒。你说天下男儿皆当奋起?可你手下哪一个不是冲着金银爵位、荣华富贵才肯提刀卖命?朕今日诛逆,非因私怨,亦非出于权斗,而是正国法、肃纲纪、明是非。”

那名边将双目圆睁,满脸涨红,似欲张口怒吼,然而话未出口,墨刃已悄然上前一步,身形如影,剑光乍现,快得几乎不带一丝风声。

寒光掠过咽喉,鲜血骤然喷涌而出,温热的血雾溅上斑驳陈旧的墙壁,在灰暗的光线下缓缓滑落,如同一道无声控诉的泪痕。那具身躯晃了两下,终于轰然倒地,激起一阵尘埃。

殿内一片死寂,其余俘虏早已跪伏于地,头颅低垂,无人敢抬头,更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恐惧如浓雾般弥漫在空气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凌霄悄然靠近,低声禀报:“启禀陛下,庙外传来马蹄声,约莫十余骑,正快速逼近,方向来自东南山道。”

玉沁妜微微颔首,神色未变,转身朝门口走去。靴底踏过冰冷石砖,脚步沉稳而坚定。行至门边,她忽而驻足,回眸望向被铁链锁住的三皇子。那人仍坐在角落,脸色苍白,眼中却燃烧着不甘与怨恨。

她淡淡开口,语调不高,却字字清晰入耳:“你不是一直想当皇帝吗?那就去宗人府的地牢里,好好想想——一个真正的帝王,究竟该如何当。”

言罢,她不再多看一眼,抬步跨出门槛,身影融入门外渐起的夜色之中。风拂动她的衣袂,仿佛卷走了最后一丝犹豫与温情。

庙外,两队身着巡夜官兵服饰的死士早已悄然列阵,身影隐没在夜色之中。为首之人手持火把,烈焰在寒风中猎猎跃动,映照出他冷峻的面容。他大步上前,声音如铁石相击,铿锵有力:“边境疫病突发,全线封锁通行!尔等速速调头离去,若有违令者,立斩不赦!”

马队在火光前骤然停驻,马蹄踏地,喷出团团白气。 骑手身影错落,彼此交换着眼神,气氛凝滞片刻。终究无人敢质疑这突如其来的禁令,为首的骑士低喝一声,众人纷纷勒缰,马首缓缓调转,蹄声渐远,最终消逝在苍茫夜雾里。

玉沁妜立于阶前,目光沉静如水,目送那队人马离去后,才缓缓抬步登上銮驾。绣帘垂落,隔开了内外两个世界。车轮碾过碎石铺就的小道,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咯吱声,仿佛与她此刻的心跳同频共振。她倚在锦缎软垫之上,眉目微敛,眸光轻闭,似已入静思之境。

车厢内一片寂静,唯有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凌霄端坐对面,身形笔直,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三皇子已由专人单独押送,路径隐蔽,未留痕迹;其余党羽皆分囚于京营各处牢房,严加看管。所有口供已封存入库,未经您亲启,无人可阅。目前消息封锁严密,尚未有半点外泄。”

玉沁妜缓缓睁开双眼,眸底幽光一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流星。她唇角微扬,却不带笑意,只有一丝冷冽的决断在唇边凝成弧度。

“很好。”她轻声道,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落在这狭小空间里,“棋至中盘,杀机已现。这一局——也该轮到太师出手了。”

銮驾缓缓驶出幽深林道,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声响。转入宽阔官道后,马蹄踏地的节奏渐渐加快,远处巍峨宫墙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层层叠叠的飞檐勾勒出沉静而威严的天家气象。宫灯次第亮起,连绵不绝,宛如星河倾落人间,映照出皇城深处那一片肃穆与神秘。

车内烛火随车行轻轻摇曳,在纱帘上投下斑驳光影。玉沁妜端坐其中,眉心微蹙,一道细如发丝的浅痕在昏黄光晕下时隐时现,似是藏了千钧心事。她悄然抬手,指尖探入袖中,触到一片冷硬之物——那是一枚薄铁片,从边关将领贴身衣物中搜出的密令残页,边缘已被磨得光滑,显然曾被反复摩挲。铁片上仅刻一行小字:七日后。

正是慈恩寺之约定之期。

她默然凝视片刻,随即将其收回暗袋,动作轻缓却决断。指尖尚存一丝金属的寒意,仿佛那寥寥数字背后,正悄然酝酿着一场足以撼动朝局的风暴。

与此同时,宫中偏殿一角,寂静无声。一名小太监屏息蹑足靠近窗边,四顾确认无人后,悄然推开半扇雕花木窗,将一团揉紧的纸条轻轻掷出。纸团划过低空,落入墙根处杂草丛中,几乎未激起半点响动。不过须臾,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自暗处飞掠而下,衔起纸团,振翅腾空,朝着城南某座隐匿于巷陌之间的阁楼疾飞而去。

车内,玉沁妜忽然睁开双眼,眸光清冽如寒潭映月。她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地传至帘外:“传令下去,明日早膳之后,命尚药局新来的那位医女前往乾元殿候旨。”她略作停顿,语调平缓如常,听不出丝毫波澜,“就说……朕近日眠浅梦多,夜不安枕,需换一副安神的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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