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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轻摇,在案几上投下微微晃动的光晕,将那抹暗红映照得仿佛有了生命,泛着幽微的光泽。玉沁妜垂眸望着自己的指尖,那里还残留着方才查验米粒时留下的淡淡丝痕,像是从谷壳中抽出的细絮,悄然附着在皮肤上。她并未伸手去擦,只是静静地凝视片刻,随后缓缓收回手,任那一点红意滞留在指腹,宛如一道未曾愈合的印记,沉默地诉说着什么。

殿外风声微动,廊下脚步轻悄,旋即传来宫内侍女清亮而克制的声音,不急不缓,却穿透了夜的静谧:“陛下,皇夫百里爵,求见。”

她抬眸望去,眉梢几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此刻并非请安的时辰,宫中也并无要紧政务需商议,他的到来毫无预兆,偏又恰好撞在她刚刚布下棋局、饵已入水却尚未收线的关键时刻,仿佛冥冥之中早有察觉,又似无意间步步逼近。

“宣。”

她垂下眼帘,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拂去一片落叶般自然,可那指尖在袖中微微一蜷,泄露了心底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殿外风动,珠帘轻响,仿佛连这寂静的宫室也在屏息,等待着即将踏入此间的那人,揭开一场无声暗涌的序幕。

百里爵缓步踏入殿中,月白色的锦袍纤尘不染,衣袂轻扬间,袖口绣着的银线在宫灯映照下泛出微冷的光泽,如同寒夜悄然蔓延的霜痕。他步伐沉稳,每一步都似丈量过般精准,然而落在玉沁妜眼中,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那垂于腰侧的流苏,往日总被他无意识地捻在指尖,揉成一个又一个死结,仿佛心事难解;可今日,它却松散自然地垂落,随步轻晃,像是刻意为之,又似某种无声的释放。

他在御前缓缓跪下,动作恭敬却不显仓促,未等启唇,已先行叩首一礼,额触金砖,声音低而清晰,如风过松林,不起波澜。

臣有事禀告。

她端坐于上,神色不动,眸光淡淡扫落,似无意,却又将他每一寸细微变化尽数纳入眼底。

说。

他没有抬头,声音低缓却字字清晰,仿佛每一个音节都经过深思熟虑,自唇间缓缓流出:“臣确实为玄国而来,肩负着为玄国开疆拓土的使命。入宫这些时日,已与外界密信往来七次,安排死士潜伏三处,所行之事,句句属实,毫无虚言。”

大殿之内寂静得如同深不可测的幽渊,仿佛连时间都在这片沉寂中凝滞。烛火微弱地跳动着,偶尔传来灯芯轻轻爆裂的一声细响,那声音虽小,却如针尖划过静谧,在空旷而高远的殿宇间悠悠回荡,竟似持续了数息之久,愈发衬得四周万籁俱寂,连呼吸都显得沉重。光影在墙壁上缓缓游移,映出斑驳的轮廓,更添几分肃穆与神秘。整个殿堂笼罩在一种庄重得近乎压抑的氛围之中,令人不自觉屏息凝神,唯恐惊扰了这份不容侵犯的宁静。

玉沁妜垂眸望着他,指尖微微蜷起,指甲不自觉地轻刮着掌心那道尚未消褪的红痕。她始终未语,目光却如寒潭深水,静静地落在他身上,不曾移开半分。那沉默并非无动于衷,反而像风暴前夜的宁静,蕴藏着难以揣测的情绪与决断。

百里爵终于缓缓抬眸,眼尾微红,目光却坚定而沉静,不曾躲闪她审视的视线:“但自去年冬夜起,我的心便再也无法如初了。您在偏殿批阅奏折直至天明,我捧着热茶进去,见您执笔的手指冻得发青,指尖几乎失去血色,炭盆早已熄灭,您却执意不肯添火取暖。那一刻,我站在屏风旁,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乱了节奏,也乱了方寸。”

他顿了顿,声音低哑了几分,仿佛从记忆深处艰难地打捞出那些尘封的片段:“您治国如弈棋,步步为营,铁腕无情,朝臣敬畏,百姓称颂;可我也见过,您因一个灾民跪伏宫门陈情,彻夜未眠,反复推敲赈灾之策,直到天光破晓。您杀伐果决,令诸侯胆寒,可也会在无人知晓的深夜,记得宫女云岫的母亲病重,悄悄命人拨付药金,连名款都不留。”

玉沁妜依旧端坐不动,面容如霜雪凝成,没有一丝波澜。

他望着她,眸光渐深:“这些事,无人敢言,无人敢记,史官不会写,内侍不敢提。可我都看见了。一点一滴,都刻在心里。所以,我原以为自己能冷眼旁观,以为只要谋定而后动,步步紧逼,终有一日能掀翻这江山,改写这乾坤。可越是靠近您,越是看清您的模样,我就越怕——怕自己成了那个亲手掐灭最后一丝光亮的人。”

“所以现在呢?”她终于启唇,声音清冷如泉流石上,不带一丝情绪,“你是来投诚,还是来试探?”

“都不是。”他轻轻摇头,语气坚定而坦然,“我是来交底的。将过往的算计、隐忍、野心,尽数摊开在您面前。若您不信,觉得我仍存异心,拔剑斩我,我也无怨无悔。若您肯容我一条生路,我不再是玄国太子,也不再是大胤皇夫——那些身份、权位、荣耀,我都愿舍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声音低缓却字字清晰:“从此往后,我只是个凡夫,只想守在您身边,护一人周全。不是为了权势,不是为了天下,仅仅是为了……您。”

话音落下,他双手缓缓解下腰间那条青玉带——那是先帝所赐,象征储君之尊,也曾是他身份与使命的烙印。此刻,他将其郑重捧起,高举过顶,姿态谦卑,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仿佛交付的不只是信物,而是此生最深沉的心意与归宿。

此带内藏密笺槽,可藏微型文书,遇水不化,遇火不焚。在玄国,亦或是此处,我靠它传递军情,千里传讯,从未失手。今日起,交予陛下,任您查验,分毫不藏。

玉沁妜凝视着那条玉带,指尖未动,眸光却深如寒潭。

她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天机楼半个时辰前送来急报——三日前子时,一名宫外信使在西市与人接头,交接之物不明。其袖口绣有玄国旧纹,暗合前朝王府印记。追踪路线显示,那人曾三次绕行华阳宫侧门,形迹诡秘。”

她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百里爵身上:“时间,恰是你说出真相前的四十八个时辰。”

百里爵低头跪伏,神色不动。

玉沁妜声音微冷:“若你当真已决意弃暗投明,为何行动早于坦白?若这是真心归顺,又何必等到东窗事发,才主动献出信具,自断后路?”

百里爵终于抬头,目光坦然:“陛下明鉴。我确实在那夜之前便有所动作,但并非为通敌,而是为截下那份密令。那人本欲将‘肃王令’残纹送入宫中,我中途设局夺下,原想自行销毁,可思来想去……终究不敢再瞒。”

玉沁妜眉梢微动:“所以你是抢了密令,却未上报?”

“是。”他坦然承认,“臣当时尚存犹豫。既不愿再为旧势力所用,又怕贸然呈报,反被当作诱饵牵连朝廷。直到昨夜,见三车‘善粮’入城,米袋中藏有竹签引线,手法与当年肃王令一脉相承,我才知他们已动手,而我若再沉默,便是同谋。”

玉沁妜冷笑:“所以你现在才来表忠心?”

“不是表忠心。”他摇头,“是赎罪。也是……求一个留下。”

她盯着他:“你若真还有后手,此刻该做的不是坦白,而是悄然脱身,隐入江湖。天下之大,何处不可藏身?”

百里爵轻轻一笑,眼中竟有几分疲惫:“因为我不想逃了,陛下。”

“为何?”

“从前我活着,是为了玄国。我忍辱负重,只为有一日能掀翻旧账。后来,我成了棋子,奉命潜伏,只为完成任务。可这些年,每夜巡视宫墙,每每看见您书房那盏孤灯亮至五更……我忽然觉得,有些光,比国仇家恨更值得守护。”

玉沁妜呼吸一滞。

她猛地站起身,走向窗边。窗外风轻,远处施粥棚的炊烟袅袅升起,混着晨雾,飘向宫墙之外。百姓排成长队,领着新米,孩童在母亲怀中嬉笑,仿佛这世间真有太平可期。

她背对着他,声音很轻:“你说你想留下。可你知道吗?真正的考验,从来不是说出真心。而是当天下皆疑你、逼你、诱你回头之时,你是否还能守住这份心。”

百里爵低头,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臣明白。”

“你不必明白。”她转过身,目光如刃,直刺人心,“你只需记住——我可以容你一时动摇,容你迟疑,容你心有旧念。但我绝不容半分欺骗。若有一日,你选择回头,我不拦你。江湖路远,你尽可去。”

她缓步走近,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但若你敢两面为奸,借我信任行背叛之事……”

她停顿片刻,一字一句:“我会亲手斩断你所有的退路,让你生不如死,永无翻身之日。”

百里爵重重叩首,额触地面,声音沉稳而坚定:“臣,领旨。”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铜漏滴答,光阴流转。

玉沁妜缓缓走回案前,伸手拾起那条玉带,指尖抚过嵌槽边缘,轻声道:“这信具,我会留着。不是信你,是给你一个机会。”

百里爵仍跪着,背脊挺直,呼吸平稳:“谢陛下赐机。”

她望着他,眸光微动:“起来吧。”

“是。”他缓缓起身,却未退下。

玉沁妜低头整理案上文书,语气淡淡:“明日辰时,我要看到西市接头之人的全部画像、身份来历,以及那三车‘善粮’的流向明细。”

“臣即刻去办。”

“还有一事。”她抬眼,“从今日起,你归入天机楼直辖,受我亲令调遣。不再隶属任何旧部。”

百里爵一怔,随即躬身:“臣,遵命。”

她挥了挥手:“去吧。”

他退至殿门,忽听她声音再次响起:“百里爵。”

“臣在。”

“那盏孤灯……”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唇角微扬,“还在亮着。你若累了,不妨多看几眼。”

他身形微微一滞,终究还是垂下眼帘,低声说道:“臣……记住了。”声音轻得仿佛落在尘埃里,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殿内寂静无声,唯有那一束原本松散垂落的流苏,在他迈过门槛的刹那,被不知从何处潜入的风轻轻一卷,倏然缠绕,竟又打成了一个死结,仿佛冥冥中某种无法解开的宿命,悄然系在了时光的缝隙之间。

玉沁妜站在原地,目光久久停驻在他离去的方向,仿佛连风都凝滞了。殿内烛火轻晃,映得她侧脸轮廓清冷如霜,衣袖微动,却始终未迈一步。

案上,那条青玉带静静躺着,带扣微张,露出内里一道极细的暗槽,在烛光下泛着幽微的光。她缓步走回御案前,指尖轻触冰凉的玉石,取来银镊,正欲探入查验——

忽而,殿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像是刻意压低了嗓音,又似忍耐着不适。

她的动作骤然一顿,眸光微敛。

紧接着,是小太监小心翼翼的声音,隔着门帘低低传来:“启禀陛下,东坊施粥棚今晨又收了一批新粮……共三车,皆是新米糙面,还掺了些豆类,估摸着够撑十日。”

玉沁妜没有应声,只是静静立着,银镊仍悬在半空。

小太监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送粮人换了马车……还是蒙着黑布,车夫也不认得面孔。不过……有人瞧见那马蹄印,与前几回的痕迹对得上。”

她缓缓放下镊子,指尖却不自觉地抚上手腕内侧,那里有一抹淡淡的暗红,像是被什么擦过留下的印记。

“仍是匿名?”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冷意。

“回陛下,”小太监低头,“没人露脸,也没留名帖。只有一袋米底下压了张纸条,写着‘寒者有衣,饥者有食,天下方安’八字。”

玉沁妜眉梢微动,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可那笑意未达眼底。

“他倒是会写好话。”她低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问人,“你说,一个藏头露尾的人,为何偏要一次次往宫外散财济民?是为了名声?还是……另有所图?”

小太监不敢接话,只垂首道:“奴才不知……但坊间已有传言,说这是‘隐世仁君’出手,专救黎民于水火。”

“仁君?”玉沁妜冷笑一声,指尖轻轻敲了敲案角,“若真有仁心,为何不敢光明正大走进这宫门?偏要借他人之手,行此迂回之事?”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条玉带上,缓缓将它推远了些,推向烛光照不到的阴影边缘。

窗外,炊烟仍在升腾,一缕缕袅袅盘旋,缠绕着宫墙上方灰蓝的天空。远处市井喧嚣隐约可闻,孩童嬉闹、商贩吆喝,混着粥棚前人群的低语,仿佛整个京城都在这烟火气中缓缓呼吸。

玉沁妜的手指慢慢蜷起,将那点残留在皮肤上的红痕,紧紧攥进了掌心。

“传令下去,”她声音沉静下来,“东坊施粥棚,每日加派两名暗卫巡查,查每一辆车、每一个人。我要知道,那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她抬眼望向窗外,目光深远,“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馈赠。越是不求回报,越要警惕。你可知,最可怕的不是明刀明枪,而是披着仁义外衣的步步逼近?”

小太监心头一凛,连忙低头:“奴才明白了。”

殿内一时寂静,唯有烛火噼啪轻响。

良久,玉沁妜才又开口,声音极轻,几乎融进风里:“他以为,用几车粮食,就能动摇这座宫城的根基……可他忘了,我坐在这里一日,这江山,便由我说了算。”

她缓缓松开手,掌心那道红痕已微微发烫。

“去吧。”她挥了挥手,“盯紧些。别让他……走得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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