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白水城,安西都护府行军大帐。
暮色透过掀开的帐帘,将最后一点昏黄的光线投在巨大的西域沙盘上,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红蓝标识,在摇曳的牛油烛火下,更显出一种大战将至的压抑。帐内,皮革、钢铁与汗水的气息混合,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主帅裴行俭立于沙盘主位,玄色常服外套着轻甲,花白的发髻纹丝不乱,唯有眉宇间那深刻的纹路,昭示着连日来殚精竭虑的辛劳。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丈量着沙盘上的每一寸土地,最终定格在代表敌军腹地的几处要害。
郭震肃立其侧,明光铠映着烛火,泛着冷硬的光泽。他年轻的面庞上,初临战阵的些许青涩已被连日血火磨砺出的沉静所取代,此刻,他全部的心神都系于裴行俭即将下达的军令之上。帐内其他将领,如沉稳的果毅都尉,骁勇的折冲都尉,亦皆屏息凝神,目光灼灼。
“诸位,”裴行俭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似金铁交鸣,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乙毗咄陆已是强弩之末,其势将尽,其心已乱。决战的时机,就在明日!”
他的手指重重落在代表白水城的模型上,随即向外划开,囊括城外围困的突厥大军。“辰时三刻,主力出城列阵!”手指点在正面战场,“步卒依‘六花阵’演化之‘不动如山’阵型推进,盾、弩、枪依次协同。你们的任务,是钉死敌军主力,使其无暇他顾,是为‘正合’!”
“末将得令!”负责正面指挥的果毅都尉抱拳沉应。
手指移向两翼,“两翼骑兵,分由赵、孙二位都尉统领。以‘百骑’为队,轮番出击,倚仗骑射,袭扰侧后。一击即走,不予纠缠!要让突厥人觉得,我军的全部手段,尽在于此,使其烦躁,使其疲敝!”
“遵令!”两位折冲都尉眼中闪过厉芒,齐声领命。
安排完正面与两翼,裴行俭的目光陡然变得无比锐利,缓缓转向郭震。整个大帐的气氛,瞬间绷紧至极限。所有人都明白,那最致命的一击,即将交付。
“郭震!”
“末将在!”郭震猛地上前一步,甲叶铿锵,抱拳躬身。
裴行俭的手指向沙盘侧后方,一片标识着复杂丘陵与干涸河床的区域。“看此处!据‘天枢’最后确认之情报,有一条废弃古商道,可穿过这片雅丹地貌,直插敌军侧后!”他的指尖最终精准地点在三个用朱砂醒目标记的位置,“——乙毗咄陆三大粮草囤积点,及其本部与阿史德部营垒之结合部!”
烛火跃动,映照着那致命的迂回路线和红色标记,也映照着将领们脸上混合着震惊与恍然的神情。此等绝密路径与精准情报,若非亲见,实难想象。
“命你,”裴行俭目光如炬,锁定郭震,“率你本部五百最精锐跳荡营,于今夜子时,人衔枚,马裹蹄,由此隐秘路线穿插!”他的手指沿着那条几乎被遗忘的古道移动,“务必在明日巳时前,抵达预定位置,潜伏待机!”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待明日正面战起,敌军注意力被我牢牢吸引,你见我中军升起三股黑色狼烟,便是动手之时!你部全力扑向粮草囤积点,不惜代价,纵火焚粮!火势越大越好!同时,以特定方式,向可能心存异志的阿史德部发出信号!‘天枢’情报显示其内部怨隙已深,此举或可促其阵前倒戈,至少也能使其迟疑不前,乱其军心!”
裴行俭的手掌重重按在沙盘边缘,发出沉闷声响:“记住!你的动作,快、狠、准!焚粮断根,疑兵乱心!此二事若成,敌军必溃!届时,你部即刻向东北方向脱离,自有接应!”
他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墨刃”的协同,所有的计划都建立在唐军自身力量和情报指引之上。那支神秘的“墨刃”,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是否存在,何时出现,以何种方式介入,都是未知之数。裴行俭用兵,从不将胜利的希望完全寄托于不确定的外力。
“末将……”郭震只觉得一股热血奔涌,责任与战意交织,他深吸气,抱拳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斩钉截铁,“得令!末将必焚尽敌粮,扬我军威!粮草不焚,末将绝不生还!”
他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大哥”或“墨羽”的助力,这是军令,是唐军的决战,所有的功过荣辱,都需由他和他麾下的儿郎们一肩承担。尽管他内心深处知道,那条路,那些情报,乃至阿史德部可能存在的异动,都离不开东方墨那无形巨网的运作,但此刻,他只是大唐的将领郭震。
裴行俭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有厚重的期许,也有隐忧。他拍了拍郭震的肩膀:“去吧,谨慎准备。本参军在此,等你捷报!”
“谢参军!”郭震再次躬身,旋即转身,大步流星而出,甲胄摩擦声渐远,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裴行俭目送其离开,目光重新落回沙盘,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白水城,低声自语,似对诸将,又似对那冥冥中的执棋者:“棋局已布,胜负手已下。明日,便看是天意眷唐,还是人谋定鼎了!”至于那可能的“意外之助”,他未宣之于口,却已存于心中,静待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