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亨二年的春日,洛阳东宫浸在一片暖融的晨光里。殿宇的飞檐勾连着淡金朝霞,庭中几株杏树已爆出细碎花苞,微风过处,带着泥土与新叶的湿润气息。寅时刚过,正殿明德殿侧的政务堂已亮起灯火。
太子李弘端坐于紫檀木书案之后,身姿挺拔如春日新竹。他身着杏黄色常服,肩头却搭着一件略显厚重的玄色披风,是近侍因他前日偶感风寒特意添上的。案头堆积的卷册旁,一盏青瓷药盅正散着温热气息,那是太医署每日定时送来的调理汤药。
“殿下,卯时将至,该进汤药了。”内侍省派来的老内侍高智周轻声提醒,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李弘从一份关于漕运损耗的奏表中抬起头,清俊面容上带着一丝倦色,却温和地笑了笑:“有劳王伴伴。”他接过药盅,并不迟疑,一饮而尽,眉头只微微蹙了一下便舒展开。随即拿起手边温热的布巾擦了擦嘴角,目光便又落回卷册之上。
“郭师傅到了吗?”他问,声音清朗。
“回殿下,郭瑜大人已在殿外候见。”高智周回道。
“快请。”
太子右庶子郭瑜稳步走入,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沉静。他正要行礼,李弘已抬手虚扶:“师傅不必多礼。今日晨读,孤于《左传》‘郑伯克段于鄢’一节,尚有疑惑。母后常言,为政者当明察秋毫,防微杜渐。然则郑伯养弟之恶,是否亦有失教化之责?若以宽仁导之,是否可免骨肉相残之祸?”
郭瑜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太子总能于史籍中思索为政之道。他沉吟道:“殿下所虑极是。郑庄公之失,在于‘养恶’,而非‘克段’。教化需时,然法度亦不可废。过宽则纵奸,过严则伤仁,其间分寸,实为执政之要旨。”
李弘凝神细听,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划动,似在琢磨其间平衡。他想起昨日查阅的旧档,先帝太宗于《帝范》中亦曾言及“恩威并施”,而父皇李治近来病中,亦多次嘱咐他“处事需合度,勿过勿不及”。这“度”字,千钧之重。
晨读毕,开始处理日常政务。第一份是京兆府呈报的文书,言及长安城内一老吏,因仓粮账目出现微小纰漏,依律当杖责并免职。那老吏在任勤恳,家中尚有病妻需奉养。
李弘拿起朱笔,悬而未决。他看向郭瑜:“师傅,律法森严,不可轻废。然此吏过失甚微,且平素勤勉,若因此严惩,恐失人心,亦不符圣人‘哀矜勿喜’之训。可否酌情减等,允其戴罪留任,罚俸以儆效尤?”
郭瑜捻须沉吟:“殿下仁心。然法之不行,自上犯之。若轻纵,恐开侥幸之门。或可改为罚俸半年,暂留本职以观后效,若再有过,则二罪并罚。如此,既明法度,亦显宽仁。”
李弘眼中微亮,点头称善,随即在文书上批下意见,字迹端正清秀。他批阅时极为认真,时而询问郭瑜相关典章制度,时而召来熟知事务的东宫属官问询细节,务必求其妥当。
片刻休憩时,他起身走至窗边,望着庭中渐盛的春光,忽然轻声道:“高伴伴,去岁关中大旱,今春青黄不接,不知洛阳米价几何?寻常坊市民众,可还负担得起?”
高智周忙躬身回答:“回殿下,去岁朝廷赈济及时,今春又逢雨雪充足,麦苗长势颇佳。目前洛阳米价尚算平稳,只是寻常百姓之家,依旧需精打细算。”
李弘默默点头,回到案前,对郭瑜道:“孤居于深宫,虽知民间疾苦,终是隔了一层。日后若有各地呈报民生之文书,还请师傅多为拣选,使孤能多知外间情状。”
这番言语,透过侍从与属官,悄然传至朝堂坊间。一些恪守儒家规范的官员私下议论,皆赞太子仁德,体恤下情,循礼守法。中书舍人王德真在与同僚闲谈时便曾感叹:“太子殿下仁孝温谨,处事审慎,有古仁君之风。若他日……实乃天下苍生之福。”话语未尽,意蕴深长。
而在东宫之内,李弘处理完一批奏表,略显疲惫地靠向椅背,手指下意识地抚过腰间佩带的一枚质地温润的墨玉。那是他行冠礼后,父皇李治亲手所赐,言是旧物,嘱他常佩身边,谨守本心。玉璧之上,刻有云纹,触手生温。
他目光掠过窗外愈发明亮的春光,心思却飘向了紫微宫深处。父皇病体可有好转?母后对此番监国,又会作何想?他深知自己肩上担子沉重,亦明了这“监国”二字背后所牵扯的无数目光与期许,以及那潜藏在宫阙阴影下的、无声的衡量。
“保持本心,明辨迷雾……”他低声重复着父皇转赠的、据说源自那位神秘人的赠言,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甚相符的凝重。春晖正好,却已隐隐感到四周无形的宫墙之外,那更为广阔天地间即将席卷而来的风雨气息。